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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不好说 ...

  •   (一)

      多年以后,我抱着花站在这片土地,夜雨掀起的土腥气被锁在水珠里挂在碑壁上,抬手擦去时,冷凉的触感一如从前。

      那是一个喧闹的下午,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不清,一条条黑影上前献花、焚香,捻着佛珠,一言不发。除了低泣和宽慰的私语,就只剩风穿过细小石缝时发出的嘶鸣和经幡的猎猎空响。

      墓碑前的男孩在发抖,低着头,咬着牙,眼泪掉在土里,连湿润的痕迹被吸收得都无影无踪。

      一切的一切都像接近沸点的水。

      我抬头去看身边人的脸,光有点盛,看不清表情,而在我动作的一瞬间,她就低下头来,带着笑地问我:“怎么了?”

      “是累了吗?”

      我摇摇头,伸手去牵她的手。

      她本就握紧的拳头下意识攥得更紧,但又很快克制着放松下来,任由我干燥的手指蹭过她有些湿漉的掌心。

      “姐姐,我不想哭的。”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可以不哭的。”

      我的手掌也沾染了她的热,有些潮,有些燥。本堂夫人最喜欢用掌心来试温,水温、油温、体温,一双巧手将小小的儿子拉扯长大,耐劳、体贴,连往日的雇主也在葬礼上掉了两滴眼泪。

      这样想着,倒觉得热气从手心沿着胳膊和喉管一路盈到了眼眶。我踮起脚,另一只手搭在她微微俯身时曲起的背上,脸贴着脸,小小声地:“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哭。”

      话说着,眼泪就不期然地掉了下来。

      身前人沉默着,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背。

      本堂夫人是病逝,临终前的那段时间,袖管都空荡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依旧明亮,看着人时总带着温柔和包容。

      她说:“他当然是爱你的,你有这样的信心,我也有。”

      但直到病危、入殓、下葬,本堂先生依旧没有出现。

      七岁的儿子从医院哭到灵堂,帮忙张罗后事的姑婆嘴角燎泡,看着十七岁的女儿发红但仍清明的眼睛,也只是嗫嚅着,说一句:“你们都要坚强。”

      我想着想着,心里的那么一点酸涩跟着泪一起流走了,眼眶发干,脸颊紧绷刺痛,还有一点点怨恨在滋长。

      尤其是当我意识到身前人正在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

      微颤的脊背和压抑的喉音,还有几不可察的湿热在浸透我肩头的单衣。

      她的胳膊压住了我的头发,我只能维持着一个微抬头的角度,看不远处树梢上蹦跳的乌鸫。

      悬空在她背上的手掌终于又轻轻放下。

      眼泪是心伤的脓,流出来就好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

      ————

      走出墓园,我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

      十二岁的男孩子,正是惹事的年纪,但本堂瑛佑一直很省心,家庭的变故和父亲的缺席,让他连闹事的底气都没有。

      所以他能和别人打起来,我还是挺意外的。而且学校居然不是联系寄养家庭的叔叔阿姨,反而来通知我。

      “好的,我马上到。”

      我给下午的任课老师发了请假的邮件,抖了抖伞上的雨珠,准备去小学领那位听说脸上都挂了彩的小朋友。

      “……事情就是这样。”班主任把来龙去脉和处理结果都讲得清楚。其实矛盾已经解决了,对方理亏在先,家长也明事理,又都不是倔得不肯低头的孩子,自然是要和解的。只不过本堂这边需要家长到场,他又不肯联系“正在出差的叔叔阿姨”,所以喊了我来。

      学生家的情况复杂,老师也很难办,只能私下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联系了他的阿姨。

      老师再一次复述了事情经过,并着重强调了孩子的意愿,在争得家长同意后,又将手机递给我这个“临时监护人”。

      我接起电话:“妈。”

      旁边的老师瞳孔地震。

      本堂瑛佑从七岁起就寄养在我家,每个月会有抚养费汇入我母亲的账户。但在我有记忆起,我的父母就分居了,我被姑婆照顾,被阿姨抚养,本堂家也不介意多我一个玩伴,所以在本堂夫人去世以后,我那长居国外的母亲也不介意在本就空荡的家里多添一个小孩。

      我会定期把打进来的钱转入本堂瑛佑的个人账户。

      他住在我家里,我住在外面,我们见面不多,但总比他和他亲姐姐多一点。

      瑛海她在葬礼的第二天就不见了。我睡醒后摸着身边冰凉的床单,总觉得她前一天夜里抱着我,说弟弟小时候的糗事和父母为数不多的几次争执,那絮絮叨叨的轻柔语调简直像梦一样。

      “你不问我什么吗?”本堂瑛佑还是忍不住问。他右边颧骨上贴着OK绷,拎着书包不声不响地跟了一路,连踉跄着快要摔倒的那几下都咬着牙硬是稳住了,结果走在前面的人愣是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不明所以地低头,这位小学生的个头甚至还没到我的肩膀,“老师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那你不问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我不太明白。

      因为对方用怜悯的语气提到他的家庭,所以小可怜奋起反抗,被对方一拳干翻在地,把人拉倒在地上不遑多让地扭打,这因果关系不是很明确吗?

      “我明明可以不理他的。”本堂瑛佑仿佛怕我想不到一样,刻意提醒。

      我停下脚步,和转红的交通灯一起转身,抬手帮他稳住了快要摔到边上身体,按着他的右肩,又拍了拍,“你想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

      反正你们本堂家做事一个个的都没有理由。

      看他怔愣,我也无意多言,等着绿灯快亮起时,把伞塞在发呆的小朋友的怀里,另一只手勾过了他的书包提在手上,“走了。”

      “姐姐,”落后了两步,但本堂瑛佑好歹记着斑马线上不能跑,快走两下轻轻拉住了我的肘间的衣服,开口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是谈恋爱了吗?”

      我的视线从街边的橱窗里一一掠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样。”他三两步走到我前面,伸直胳膊,把右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小岛经常会做这个动作。”

      我有些好笑地捏住他的手,“我不认识叫小岛的人。”

      本堂瑛佑抿了抿嘴,“他学他哥哥的。”

      我大概懂他的逻辑了,想笑,但眼睑却不自觉地垂下,眼神落在地面上,嘴角翘起,又压下,有些索然无味地把他的手松开。

      “我学你姐姐的。”我说。

      眼前的男孩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是晨起时无霞的日色的那种蓝,五官还很稚嫩,眼型圆润,但微微上挑的眼尾又有些成年后的影子。本堂海瑛就是这样,越长大,一双眼睛就越跟猫儿似的,跟人也越疏离。

      她在仪式前离开过一段时间。有人说她去找本堂先生了,有人说她去筹钱了,有人说这个女儿撑不起这个家所以远走高飞了。

      为什么这几种情况不能是同一种呢?

      我是羡慕她的,我比她在这里的羁绊更少,也比她更容易消失在众人眼前,但我没有这样的魄力,也放不下她和她关心的弟弟。

      所以走了好啊,把烦恼抛给那些走不掉的人,总之她高兴就好。

      但是她回来了。

      “时江,”她甚少这样珍重地喊我的名字,“你能忘了我吗?”

      十二岁,敏感,高自尊,我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要是不回来,再过个十几年,我肯定记不住。”

      “那就好。”她拍拍我的肩膀,就像她父亲经常对她做的那样,“要坚持下去啊。”

      一晃到现在,我的十二岁过去了,本堂瑛佑的十二岁到来了。

      “姐姐……有联系你吗?”他手肘处的擦伤因为肆意的摆动而有些崩裂,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但脸上还是那副好奇而温和的表情,“她最近怎么样?”

      没有联系,只是本堂瑛海消失时,他的年纪不算大,能记住的事儿也不多,又一向乖巧,不会来追着我问,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就再没被他记起。

      这样想的话,怎么显得有些可怜?

      我抬手在他的头上一阵乱揉,本堂瑛佑嘴上虽然会“诶诶诶”地喊,但也没太躲开,只是用不解且可怜的眼神看着。

      和小时候那个调皮的样子,真是不太一样了。

      明明那会儿也是会哭会闹会跟在后面要玩具的性格,瑛海比较好说话,会选择性地满足他的要求,但不懂事儿的学龄前孩童总是不知足,得寸进尺后就会被我凶回去。

      其实我没有特别地欺负他,只是不太喜欢他,也没有什么“姐姐应该让着弟弟”的意识。小孩最知道谁愿意哄他谁不肯惯他。本堂瑛佑既感觉我不待见他,又意外地很喜欢粘着我,所以会乖得像个试探深浅的幼鸟。

      我明明没有表露出不喜欢他的迹象。毕竟瑛海很在意这个弟弟。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和这小子多见面。

      见一次就要回忆一次。

      见一次就要念叨一次。

      见一次就要看着他的眼睛不断地想:本堂瑛海到底去哪儿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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