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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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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挂空,清明节时。
戴白帽麻衣的青年从极远的山坳里出来,他手上提着一个空篮子,先前装过些许冥钱。
夜雾浓厚,山风轻轻吹开青年头戴的白帽,露出他的眉眼来,如一副淡墨山水画。
乔流玉眼眶红了一圈,分不清是哭过还是烟熏的。
他静默着走着山路,突然脚边丢来一块沾着泥土的石头。
乔流玉顿了顿,听到有人惊呼:“你是鬼……?”
对方表情太过惊愕,乔流玉拧了下眉,心觉吓到对方而感到愧疚。
“抱歉,不是。”乔流玉话说的快了些,侧身小跑消失在山坳间。
凭空消失了?
醉汉酒醒了大半,跌坐在小坡上,不可置信地揉着眼睛。
俺滴亲娘嘞!活了大半辈子今天见到了鬼走夜路!
不过,这鬼说话怪好听,生前莫不是唱曲的?
山坳的那边地势高耸,四季有雪,有仙人在此建了门派,名为踏雪宗,已有千余年。
踏雪宗在修真界算是偏上,前前宗主慈善太过随和,不爱管教门中弟子,是以门中弟子修为全靠自己钻研。
后不久,前宗主继位一改往日悠闲懒散的门风,开始抓修为练性子。
将弟子按修为和天资分为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三月一次小考,半年一次大考。
乔流玉刚入宗门时,只是一个外门弟子。
那是一个晚冬,乔流玉十三岁。
他穿着浆洗至发白的衣裳,站在一群人中间,人似化水流动的玉石一般透净美好。
身后的人群很嘈杂,乔流玉回头望去,恰好看见一位少年在笑。
他穿着火红的衣裳,笑起来如初生烈阳,像一朵璀璨的花。
这一眼,乔流玉没能移开目光。
这便是乔流玉耀眼灼目的师兄——陆无就。
乔流玉踩碎一小块薄冰,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踏雪宗的宗门口。
宗门外栽了一排海棠树,望着它们,乔流玉脑海里冒出一句话。
“上官棠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
乔流玉提着空篮的手紧了紧,他不知道上官棠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陆无就是怎么死的。
乔流玉亲手杀的他。
陆无就做错了事,入了魔。杀了师尊,杀了很多人,好像也杀了上官棠。
寒冷的雪渣一直往乔流玉脸上扑,乔流玉记得他们初入宗门时都还是少年模样。
当时乔流玉还是外门弟子,不能同内门弟子一起修习。
他总是藏在犄角旮旯里偷听他们谈笑风生,看他们追逐打闹。
陆无就最喜欢和上官棠在一起,因为他们性格相近。
“在我家,那可是有几园子的海棠树。”
因为上官棠这句话,陆无就便在宗门外种了一排海棠树。
陆无就栽种海棠树的时候乔流玉很不开心,故意偷走了他的铲子。
陆无就的铲子不见了,但他看到了乔流玉。
“乔师弟,可以帮我拿一把铲子吗?”
“不行,我要去称一斤醋。”
“称醋干嘛?”
“我喜欢喝。”
陆无就还是种好了海棠花,这使得乔流玉每次经过宗门都不开心。
乔流玉成为内门弟子时,陆无就前来道贺,送了他一坛醋。
“为何送这个?”
“你喜欢啊。”
乔流玉:“师兄,我喜欢白玉兰。”
陆无就:“乔师弟,白玉兰在雪地是种不活的。但是醋可以沾饺子吃。”
乔流玉没说话,将陆无就连同那坛醋一起赶了出去。
他的师兄陆无就,很讨厌。
后来,许是陆无就有意哄好他,送了他一件绣有白玉兰花纹的衣裳。
年岁渐增,他们下山历练,遇到了一桩惨案。调查途中,他的师兄陆无就不见了。
再见时,陆无就已经成为杀人无数的魔头。
陆无就被很多门派追捕,乔流玉赶在仙门百家之前找到了他。
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山丛中,陆无就身负重伤半跪在地上。
乔流玉握着已出鞘的剑,在他身前慢慢蹲下。
“师兄……”乔流玉轻轻地喊。
“乔师弟吗……”陆无就说着,口中泛起腥甜之感。
“咳咳…”接着陆无就吐了一大口鲜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血红的衣袍上。
“师兄,”乔流玉握住陆无就带血的手,红了眼眶。
陆无就以为他是见了自己受了伤而伤心,便出言安慰他:“乔师弟,等这件事结束师兄带你去玩好不好?去看桃桃——”
陆无就没能说完这句话,他震惊的看着刺进自己心口的剑,和拿着这柄剑的乔流玉。
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乔流玉大半张脸,他抱着陆无就慢慢躺在草丛中,持剑的手又进了一分,连同滚烫的鲜血没进泥地里。
血液的快速流失让陆无就很快失去生机,他瞳孔涣散直到闭上眼睛都没能看清乔流玉脸上的情绪。
陆无就死了,死在乔流玉怀里。
乔流玉跪在地上,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抱着陆无就。他慢慢弯腰,几乎和陆无就脸贴脸。
“……师兄。”
师兄,桃桃是你的新“相好”吗?
乔流玉在心里问,而后,微启唇瓣慢慢贴上陆无就的唇。
蜻蜓点水似的触碰,不稍几秒便又分开。
仙门的人赶了过来,见陆无就已被乔流玉诛杀。他们颇感意外,视乔流玉为功臣。
陆无就生前人缘很好,所交之友无数,走到哪里都人声鼎沸。
现下陆无就正躺在草丛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尸身无人来收。
乔流玉于心不忍,背着陆无就去了一处很远的山坳。
路上,乔流玉突然想和陆无就成亲。
成亲的新人都是穿红衣的。
陆无就穿了一身红衣,自己的衣服也被陆无就的血浸红。乔流玉想,他们可以成亲的。
就算陆无就不愿意,但他已经死了,不能说话不会逃跑,只能静静地躺在地上。
乔流玉如此想,也如此做了。
他把陆无就托起来,想着拜堂。
死后的陆无就很不安分,他支撑不起自己的脑袋和身子,总是东倒西歪的倒下去。
乔流玉摆弄了好久,他生气了,任由陆无就倒在地上:“你就这么不想和我成亲吗?”
夜里又静又冷,乔流玉的眼睛异常发热。
擦拭掉眼泪,乔流玉又将陆无就扶起来,双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
陆无就这么不配合,那就不拜高堂不拜天地了,夫妻对拜总要是有的。
这次陆无就安分了,当乔流玉和他额头相碰时,眼泪无法自控的流出。
为什么啊?为什么陆无就到死都不愿意喜欢他一下?
我做了那么多,都不能感动他一下吗?
为什么要不知所踪的消失?为什么再次出现时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陆无就你知道吗?好多人都想杀你,我为你辩解,为你澄清。
可是我人微言轻,不会说话。你的事已成定局,我该怎么救你?
他用手丈量了量陆无就的身高,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与陆无就身量相符的长方形,便动手开始挖坑。
乔流玉身边没有工具,就徒手挖坑。指尖碰到尖锐的石子,划出血来。他没去管,沉默的挖着坑。
将陆无就放出去的时候,乔流玉荒唐地想:自己也躺在里面吧,没有人填土也不要紧。风会吹来落叶,天上会下雪,会有好心人为他们填一抔土。
乔流玉跪在地上,他为什么还在哭?陆无就明明不喜欢他,可他的心里好痛。
乔流玉没有躺进去,如果自己死了就不会有人记得陆无就了。
填土的时候,乔流玉总是不舍得。泥土湿冷,压在人身上如有千斤重。
乔流玉最后碰了碰陆无就的眉眼,让泥土完全覆盖住他的身体,为他立碑。
我的师兄啊,生前风光无限不归我。死后无人问津,我便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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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
徒弟林水渡的呼喊把乔流玉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小的身影奔跑在雪地上,脸上是收不住的笑意。
林水渡畏寒,日常都是里三件外三件,把自己裹成球。他抱着手炉马不停蹄地跑,一滑脚还摔了一跤,身上滚了一层雪。
林水渡就像个红烧狮子头,等我有资格收徒了,我一定要收他!
陆无就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没事哦,”抹掉脸上的雪,林水渡迅速来到乔流玉身边,接过他的空篮。
“师尊你冷不冷?”林水渡边说边将自己的手炉递上去。
乔流玉没接,拍去他肩上的雪,道:“为师不冷,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乔流玉看着飘下的雪,心道,明年他清明还会去给陆无就上坟的。
这是乔流玉亡夫陆无就死后的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