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观月记

      我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在欧洲留学。

      那时候世界时局稳定,虽然各个国家都经济危机频发,但在□□面上,似乎已经到了世界一体化这个名词发明以后的“蜜月期”。中西学生交流是一个大趋势,但中国留□□已有一百年整,特别是欧美当面,形成了完整的服务产业,从申请、选专业、面试辅导到落地后借机、租房、生活管理一应俱全。我还听说过在美国某著名大学附近办起来华人辅导班,专提供物理、数学、计算机技术、经济等专业课后辅导,在国内,大学生参加课外辅导尚且基本无此必要,而在国外有中文的大学补习听起来更是天方夜谭。

      这样完整的产业,体现了人们对留学的狂热和向往。校园里,一旦听说谁即将出国深造,周围的人必定会马上议论纷纷,实际是为自己没有得到这个机会而发的愤慨。那时候留洋海龟们的情况是这样:美国绿叶草大学为金、欧洲英伦为银(彼时尚未脱欧),物理计算机或工程专业为金、经济商科为银,英文国家为金、小语种国家为银,本科出海为金、研究生则勉强为银了。我往欧洲大陆入读文学院哲学系,课程又讲小语种,还是为期两年的交换项目,非本科亦非硕士。从各个方面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铜龟”。

      不管什么龟,我父亲觉得,既然拿到了学校有这个名额就必须珍惜,基本是下令式的让我签下交换协议书。虽然学校不要学费,但那年的项目指出生活费、路费等一切自理,我父亲马上联系了在银行工作的初中同学,替我办理当时很少见的外汇卡。那位叔叔是我当时见过唯一的“金融界人士”,自然是我心目中高学历成功人士的代表,听我得到留学机会,马上包揽下外币换汇的一应事项。在我父亲酬谢宴请宾客加我的送行饭上,那位叔叔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先进知识,最要紧的是欧洲商业模式、商业情况这些方面,学好经济金融将来找工作一定会非常吃香。我在一旁,筷子上夹着辣子鸡不敢送入口中,点头如捣蒜。

      我想,要是这位金融业的叔叔多问一句,知晓了我是去欧洲内陆某山城学习“哲学”这种几乎只能归国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专业,不知会不会喷饭。

      无论如何,我带着家人的期望和我爸的几万块钱,坐着飞机到了欧洲。落地后再转火车,到了后来生活了两年的小城。我想说的是,我从落地的第一天就清楚,我和多数留学生是不同的。这个不同,不是说专业或未来规划上的不同,而是心情上。我在这两年中认识的人,恐怕是我成年后频率最高的两年,我也见识了人类的“多样性”,从而更加清楚的了解了自己。我从未对这个国家感兴趣过,也对除了家乡以外的世界没有兴趣,我之所以来此,只是为了知识和某种命运的安排,比如它安排我到这个小国来,不是美国也不是日本,也不是让我安稳留在家乡顺利平躺毕业然后工作。我的学校给我打开了一个门,这个门绝对不是上帝开的“金手指”,但诸多外部的力量却替我做了决定。

      我带着无法报答这份力量的恐惧和对见识课本上知识发源地的渴望,勉强一直走下来了。
      到了之后先选课,和本地学生一样,除了哲学系要求的必修课,还必须选择规定数量的选修课。我便把一二年级本地生的专业课当选修,另外还选修了那位金融人士叔叔建议的,选了经济和法律课。这样选下来,实际上两年我是多修了许多课的,这还曾引起几个认识的留学生的议论,戏称我是一个 “一份学费两份花”般精打细算的人。

      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好学的人,我多选的那些选修课取得的成绩也不是顶尖,甚至多数上下来后也没对我的人生有任何帮助。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喜欢一个人呆着的人,或者和我感兴趣的人,而课程上两个小时内至少有八成都是有同样兴趣的人。我沉浸在这种共同含义的号召中,这比和一些富有的留学生泛舟在瑞士或荷兰的湖泊上更有吸引力。主要是我也没钱和他们一起泛舟。
      我就是在第二学期的经济学课上认识的阿月。

      阿月是日本人,因为名字里有个月,于是我叫他阿月。我是不懂日语的,稍微学过一学期,后来到底也没坚持下去。阿月也不会中文,我们是那堂经济学课唯二的东方来客,用英文彼此交流。他长我三岁,是工作一年后才来读研究生的,我们都对历史和哲学感兴趣,所以能谈的很多,逐渐成为朋友。对于我们彼此来说,他很不日本人,我很不中国人。

      我们的经济课一周只有一节,其他时间各自有其他课。阿月住在新校区附近的一户人家,虽然是那家房东的别墅宽敞又风景美丽,但上课路程有些麻烦。阿月学习成绩非常好,这也是他常常待在图书馆里的原因之一,中午出来吃点餐厅的韩国菜或中国菜便又钻回去。我们开始在图书馆里偶遇,后来他便邀请我坐在一张桌子学习,买咖啡时也经常顺带稍给我一杯。

      我那时住在老城区大学城附近,房东是一位老太太。施坦因夫人是一位教授夫人,先生故去了几年。她极瘦却不吃肉,每天除了煮咖啡就是煮土豆,我在中国时从不喝咖啡,吃整个儿的土豆也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和她住了两年后,我染上了咖啡瘾,却看见整个儿的熟土豆就立即想呕吐。老太太的房子异常要求整洁,我刚入住的两个月她是颇为不满的,曾像教导主任一样批评我不换室内鞋,洗碗后不拿抹布擦干。我不想留下中国人的坏印象给她,妨碍后来的学生寻租,于是如履薄冰地生活了半年,终于满足了她的要求。后来她待我便如同孙女一般,还为我学做红烧肉等中国菜。
      她听说我结识了一位日本好朋友,便说我可以请他来做客。我心生不满,心想着我来的时候你对我可没“未见其人便悦其身”,觉得她一听是日本人,便觉得必然是注重整洁干净、彬彬有礼的。于是和阿月说了这事儿,阿月大笑,周五登门拜访时却提上一盒施坦因太太爱的精制咖啡豆。

      阿月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和阿月聊哲学和历史,无所顾忌、知无不言,谈到如何在这些人文课堂上取得高分,阿月说完全凭借运气,因为每个教授的脾气都不一样极了,有时答卷上一个观点再新颖和独特,也只得一个平平的分数。这和是否真正理解课程主题有点关系,但和这个人有没有真才实学关系却不大。我大赞同这一点,因为我的分数就是经常“平平”。我们聊到一万里以外的家乡,我们都有一个和蔼但对我们期待沉重的家庭,他说自己的父母并没有上过大学,但还是努力培养独子,直到送他进东京大学。

      我说我何尝不是如此,我父母对我留洋这事何等热情,必然不能容忍我归去的平庸,但我本质必然如此。

      我和阿月的关系逐渐升温,直到那一学期结束放圣诞假,我想我已经喜欢上了阿月。

      冬天大雪,下午三点就会天黑。阿月约我去逛圣诞集市,五点钟吃过晚饭,拉开门,他就站在老城大街上等着。阿月一身黑色的羽绒服,一双皮手套,高大又健康,在雪地里看起来也散发着热一样。房东太太说,当地有送幸运石的传统,你们这些年轻人可以去集市上看看,顺便喝点蛋酒。
      阿月和我并排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人真多啊!那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热闹的外国节日,说是中国北方的赶大集也不为过。人山人海地都超着集市中心区,集市有好几个小中心,不外乎是旋转木马、烤肠、肉桂红酒这些美食,围绕着一棵被金色灯带装饰的大松树,人挤人地把纸币递出去,手里便领到一杯热红酒。人实在是太多了,稍微不注意便会冲散。

      阿月伸出胳膊,示意我挽住。于是我便挽住他。

      我说施坦因太太说街上有买幸运宝石的店。他兴致勃勃地和我一起挨家挨户地找,终于找到一家卖琥珀的小店,一进去,满目的金光,所有的首饰都是琥珀制品,有鸽子蛋大的挂坠,也有红豆大的耳饰。

      阿月和我分开游览,一会儿阿月过来,给我看手上的一只琥珀猫头鹰项链。

      你喜欢这个吗?送给你一个圣诞礼物。他说。

      哇,好漂亮。我说。
      猫头鹰是智慧之神,而且和你一样在黄昏起飞。阿月狡黠地笑,他是在暗指我爱熬夜的恶习。
      阿月付了钱,店员小姐笑眯眯地递给他项链说请他为女朋友带上。
      我马上说,不不不,我们是朋友。
      店员小姐说,朋友也可以帮她带上嘛。
      于是阿月便到我身后,替我带上这枚猫头鹰琥珀。
      这枚项链我戴了很久,后来收起来,不和其他首饰放在一起,单独放在当时店员小姐给的盒子里。再后来我又回到欧洲工作,那枚项链却留在了万里外的家中,在母亲的书架上默默地和“智慧们”永远待在一起。

      出了琥珀店,我说我也得给你送个圣诞礼物啊。
      于是到一家本地手工店里买了一条砖红色的围巾给他,他麻利地马上包住自己的脖子,黑衣红巾,非常醒目和有圣诞氛围。我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一直保存。
      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天亮的越来越早。
      阿月和我周末去爬山,爬到了山顶便讨论论文,然后互相说些搞笑的事情。和阿月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有趣、有收获、过的很快。我站在能俯瞰全城的观景台上,问他知不知道“月出于东山之上”这句,他用日文背了几首诗,说也是这个意思。
      喂,你要不要学日语啊。阿月说。我可以免费当你的教授哦。
      不要,我现在已经完全大脑饱和了。我靠在栏杆上,凉凉的风吹过。
      夏天来了,离别也要来。

      阿月于那年六月飞回东京,比我早一个月。他来施坦因太太家和我告别,还是站在大街对面,我拉开门,他穿着白色夹克和黑短裤,在盛夏里生出清凉来。
      我们吃了一起吃过的韩国餐厅,买了奶茶和烤肠,坐在河边吃。沿着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老城街道,直到路上的人由少变多再变少。最后走到那尊金色的圣母像的广场,并排坐着,再没有话题,但似乎还有没说的。
      按照英文习惯,这时候就该说,就到这了,回见。
      但是我们是东方人,是含蓄的那群人中叛逆的不彻底的那一种。
      我忘记了最后我们说了什么,但我一定没有向他表白。他送我到施坦因太太楼下,然后张开怀抱大大地拥抱我,说,你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说,是和你认识的日本女孩不一样吗。
      他说,是所有人。
      阿月说,祝君振翅高飞如同猫头鹰。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然后我毕业,和阿月偶尔通电话,再后消息便很少了。
      我固然喜欢过阿月,但我也喜欢过很多人。在忙碌和焦虑的二十岁,这些喜欢能占据的时间和有效期太短暂了。我留洋回国,马上国内的风向摇身一变变成唯“博士”为上,我父亲便又寄希望于我继续出海。我资质平平,和同龄人且尚不能比,只能挣扎前行。我的好友们有的已经著书立说,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的也挣扎于生活和理想,困顿于梦想和现实之间。
      我还是继续在哲学道路上,却再也不想着“影响世界”。教授外语和写作成了主要的工作和生活。我很少再想起来欧洲那个小城的往事,就算是留学时的朋友聚会谈起来,也只谈有趣不谈困苦,仿佛当年只是浮光掠影。

      大概是四五年后,突然接到阿月的信息,问是否有空通话。
      我心脏狂跳几秒。便接起电话来,阿月的声音居然如旧。他说,今天我博士答辩通过了。原来阿月已经哈佛大学法学博士毕业,将携新婚妻子返回家乡工作。我马上祝贺他,表示为他骄傲和感到高兴。阿月问我是否还在哲学研究的道路上,我笑笑说是,但当然“混的很一般”。他安慰我莫愁前路无知己,倒是比我还会用典故。

      挂了电话,我突然又想起那个猫头鹰的比喻来。
      阿月,你是一只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