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诛侯》加热美式

3、试探

　　温寰在琅琊内史的任上按着他对太后心意的揣测，尽职尽责地扮演废柴关系户的时候，储韫正在丰微云的陪同下观赏由他新督建落成的寺庙，取名为平宁寺。
　　平宁寺位于风景迤逦的建康城郊，建得极其用心，花费颇巨。
　　世家大族多推崇佛教，丰微云也不例外。储韫虽不反感众人有个信仰，但她内心到底是不信神佛的，只是为了能与世家合得来而不得不经常出没于各大寺院。
　　丰微云毕竟位高权重，虽热心地邀了太后来参观，但亲自引路介绍未免有些跌份儿。当然，这也是个同清谈名士拉近关系的好时机，须得好好利用。
　　储韫一眼望去，认出寺门前立着的一行人里为首的是金紫光禄大夫元玄明，另几位也是世家子弟里喜好清谈的佼佼者。
　　看到他们聚在一起，苏芍忍不住挑了下眉，她想自家太后的烦闷之气恐怕此时已经窜到了头顶，但为了形象还得作出能与大名士相见的礼貌热情的样子来。
　　这群名士整日高谈阔论，尤好谈庄老，说得玄乎其玄，实则故作高深，连纸上谈兵的赵括都不如，于国家实事毫无建树，乃储韫平生最厌烦之人。
　　好在元玄明是个刻薄的，此刻他便向丰微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尚书大人不愧是三朝老臣，随便腾出个宅子改建庙宇都能修得如此阔绰。”
　　丰微云已习惯了这位光禄勋大夫的牙尖嘴利，随意应付了一声不敢当便开始为太后介绍另外几位世家子。
　　武陵王姜屿是随太后一起来的，听丰微云介绍完众人后突然想起些什么，激动道：“这位叶飞河小友可是作《水天需注解》的那位？”
　　叶飞河见有知音，亦春光满面，道：“正是在下！”
　　储韫见众人起了兴致，立刻笑道：“看来今日哀家要有耳福了，不知此处可有休息之处，大家小谈一番，也让哀家开开眼。”
　　众人自是乐得听太后此番安排。
　　太后亦是暗道今日带武陵王随行非常有先见之明。
　　清谈之风在寅朝南渡定鼎江左后变得格外盛行，所谈内容也已十分广阔，但《易经》包罗万象，被寅朝众名士封为三玄之首，想以清谈出名者几乎都要对《易经》里的一些内容写点所谓的注解出来。
　　众人坐下后，一直沉默着当陪衬的陈倾野率先开了口，向叶飞河问道：“水天需乃易经第五卦，上卦为坎，下卦为乾，坎为客而乾为主，坎为水，乾为天，水上集于天，需时而下，叶兄说此卦乃君子卦，君子当率性一生，及时行乐，固持磊落便可利涉大川，解说种种看似教人淡泊名利实则皆是在言苟于当下而窥伺时机。依我之见，叶兄心中为尘世所累甚深。”
　　叶飞河自是要为自己辩驳。陈倾野又开始大谈道家思想。
　　储韫听得几乎想皱眉，她厌烦清谈，并且在一众清谈名士中最厌烦这位陈倾野。
　　要说原因麽，她想主要还是因为他觊觎师姐。
　　而她英姿飒爽、驰骋疆场的师姐，终究是为了她嫁给了这位清谈名士，从此困于后院，煮茶烹茗，学做羹汤。
　　趁众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储韫稍侧过身将胸中的一口郁气长叹出来。她勉励自己，没关系，这不是重新来过了吗，师姐绝不会再落得一个那样的结局。
　　储韫琢磨寻个什么由头先行离场，她要召虞定回京师的措辞恐怕还是要再修改一番。要不还是让沈半溪去改，反正她要正大光明地召虞定回来，早晚要经尚书台的手。
　　今日在这里坐了一会，她更希望虞定能早日回建康来了。
　　虞家累世征战，虞定本人也是少年将军，跟自己一样看不上这群马都骑不稳嘴皮子却溜得很的名士。
　　北境十二城百姓尚等着朝廷迎他们归于故国，此诚选贤举能之际，这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实在无用。
　　苏芍却突然进来在储韫耳边附了句耳语，道：“荆州来信，说虞定大人病逝了。”
　　储韫恍惚了一下，听见武陵王在与陈倾野争论，一字一句到了耳边却进不到脑子里。苏芍忙道太后身子有些不适便扶着储韫走了。
　　储韫仔细回想，上次好像没这么快。难道是自己要临朝称制的举动提前害死了这位老臣？
　　众人恭送了太后，丰微云却继续主持大家即兴的会谈。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后方才的面色有些凝重，丰大人却有些故意为之的视若无睹。
　　真风流者，自当不为权势所左右。因此太后离场也不过是少了个旁观者，论战还是应该继续。
　　在场的几位其实都在琢磨太后为何突然面色不太友善地走了，但又不得不端出真名士不关心权贵的态度来。
　　于是平宁寺里丰微云兴致勃勃地继续观战，叶飞河与陈倾野硬着头皮诡辩。
　　汉林园听讼堂前沈半溪早已在心底将丰微云大骂了八百遍。
　　储韫坐在殿堂里打量沈半溪的时候，也明白了丰微云今日为了又一座寺庙落成而格外高兴的反常。
　　虞定一死，虞家气焰倒了一半。满朝文武百官，再无能压一压丰微云的。
　　沈半溪见太后默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太后节哀，如今国事都靠太后撑着，还请太后一定要保重凤体。”
　　其实丰微云早朝之前便已知晓这件事了，他故意压着到了午时才让太后知晓，又故意邀太后去参观他新建成的平宁寺。他明知道太后近日准备让虞定回京都来。
　　沈半溪也深深觉得丰微云现在颇有些狂妄，但憋屈的是，虞定一死，太后更拿他无可奈何。
　　“哀家是先帝的未亡人，如今不过是不忍先帝的心血付诸东流，强撑着罢了。要论国事，还是要仰仗丰公和爱卿才是。”储韫强压下被丰微云示威的怒火，客客气气地向沈半溪说道。
　　沈半溪惶恐道：“太后言重了，臣何德何能与丰大人相提并论。”
　　沈半溪当然惶恐，丰微云这个人能干是能干，但十分的小气和记仇，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在外面敢与他齐名，以后在台里工作少不得要被他穿小鞋。
　　当然，他也知道太后在试探他。
　　但他不敢接，沈家子嗣稀薄，若是自己倒了，上有老母下有幼女就算彻底失了依仗。
　　他在权力场上角逐的渴望从不敢流露分毫。
　　太后或许能让他风光几日，但在门阀的场子里他若做了皇室的刀，便也只能风光几日罢了。门阀鼎立百余年，王朝更迭已经三次，谁知道寅朝哪天就突然走到了尽头呢。
　　储韫试探无果，只好让他递话儿回去。
　　“虞定的奏表哀家已经看了，爱卿回去转告丰公，明日朝会少不得要议一议虞大人的身后事，全指望丰公拿主意了。”
　　沈半溪连道是。丰微云早已是可带甲杖百人入殿的顾命大臣，地位尊崇皆已无以复加，少了虞定牵制，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海友之。
　　沈半溪走后，储韫枯坐了半日才起身。
　　储韫写了两行字：处泰逾约，居权戒盈。她向苏芍轻声道：“这是昔日老师评虞定兄长的话，哀家明日便也用它来评虞定。”
　　苏芍递上一盏茶：“太后近日似乎总是想起师门中事，若是挂念，不如请薄先生出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储韫罕见地直接打断了苏芍的话，又面色凝重，苏芍忙跪地俯首：“奴婢僭越！”
　　储韫缓了缓，温声道：“快起来，不是说了，不要自称奴婢。你是为哀家着想，只是哀家私心，不愿打扰老师清净。哀家希望，他和父亲，一辈子都莫要入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