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下》池外

1、序

　　时值三月。
　　荒郊，夜风扫荒草，草影此起彼伏，兼以飒飒作响，恍若鬼魅。
　　群鸦乍惊，凌空而起，盘桓两圈又落回原处。
　　熹微。

　　卯时，翎都某茶馆落了桌早客。
　　“哎哎哎对了，祈安公主今日启程，与荆国和亲。”小胡子茶客抛出话题。
　　金鱼眼茶客听了嗤道：“这用得着你说？那动静闹的，别说活人了，怕是死人都得知道了！”
　　“荆国那穷山恶水的地界，皇上真舍得把亲闺女往那里送啊……”红鼻头接过话茬。
　　金鱼眼更是不屑：“要我说，祈安公主能养在宫里，就是前世造桥修路积的德了！”
　　“怎么说？”
　　此话一出，金鱼眼顿时来了兴致，神秘兮兮地招手，让他们凑近，压低声音道：
　　“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曾在泽州邂逅一名花魁，本来是要赎身纳妾的，可接着翎都大乱，九子夺嫡，哎——都死了！无法，一群老臣把皇上从泽州请回来，登了基，这事儿也就耽搁下来了。”
　　“然后呢？”
　　“那花魁有了身孕，孩子三岁时被接进宫，就是祈安公主。”
　　“那么…母亲呢？”
　　“你不知道么？”金鱼眼鄙夷道，“也不怪你，你近几年才来翎都。说来也怪，那是个奇女子，不愿意被宫墙拘着，放弃了富贵乡，从此音信全无！一年后，尸首便顺着护国江漂到翎都南郊的滩上。”
　　言罢，众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仿佛触碰到什么陈年禁忌。
　　“罢了罢了。”
　　“嗐，喝茶喝茶。”
　　“来来来……”

　　华美的宫室红绸满缀，椒兰留香。
　　少女端坐在镜前，灿若云霞的喜服衬着苍白的面容，脂粉花钿都遮盖不了幽怨与哀伤。
　　“公主，莫要太悲切了，和亲本就是历代公主的使命，身在富贵檐哪有窝一辈子的道理？这是命……”宫女为她挽上最后一个髻开，口劝道。
　　“素织，你说，倘若我是个皇子，是不是……”
　　“更不好。历朝历代，皇子夺嫡，哪个不是兄弟相煎、血海尸林？”
　　少女极度张口，欲说还休。
　　叹。

　　浩荡的送亲队伍蓄势待发，裘马扬扬，纱幔纷纷，与惨淡的白日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奚皇后怜爱地抚着少女的手：“祈安虽非己出，这些年一直养在身边，早当作亲生骨肉了。这一去，是在剜母后的心啊……”说罢便红了眼眶。
　　“远嫁荆国必定身不由己，但大翎威严尚在，荆人不敢为难你。”奚皇后将少女揽进怀里，“我苦命的孩子，你在母后身边怎能受过这种委屈？”
　　眼看两人即将哭作一团，崇祯帝冷声道：
　　“别误了时辰。”
　　少女轻轻拭去残泪。
　　“皇姐！”
　　这是飞来一个五六岁的娃娃，扑进少女怀里。奚皇后吃了一惊，伸手要抱开他，怎料那娃娃死死扯住少女身上的流苏不撒手。
　　崇祯帝脸色铁青。
　　“纯儿，你来送皇姐？”少女笑道。
　　小皇子仰面道：“母后说皇姐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纯儿还没有好好送送皇姐，所以跑出来了。”
　　“所以皇姐何时回来看纯儿？”
　　少女捏捏他的脸蛋：“皇姐答应你，上元节，好不好？”
　　“一言为定！”
　　小皇子得到满意的答复，被追上来的宫人领了回去。

　　轿子晃了两轮，金铃乱颤。
　　少女回眸，崇祯帝背手而立，双目紧闭。
　　轿辇出了宫门。
　　湛湛青空乍然显现，巍巍宫墙之中的十五载，好像抽刀断机杼，羁鸟挣笼返青天。
　　然而牢笼之外也是牢笼。

　　《翎史》曰：“祈安公主恭顺孝良、行止淑贤。崇祯十七年三月廿六，公主与荆联姻。民皆颂公主之深明大义，轿辇过市而郊，万民百里相送，恢乎不绝，举目无及也。”

　　夜幕掀起一角，以墨染白卷之势侵蚀了整片天。
　　又是夜寒骤降，风乎呜呜。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