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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江不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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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像是知晓全天下的故事,他们打下午就坐在那,口中孜孜不倦的描绘着一个又一个江湖。
但他们能得到的赏钱不多,常常只够糊口。当年收养江灯的那个说书先生就是没钱病死的。
江灯记得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被风雨击打的木窗摇摇欲坠,如同即将消逝的人命。江灯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啃着来之不易的鸡腿。
今日,先生用光了他为数不多的钱。
先生坐在窗边,手边是今早为江灯裁的新衣。他看着窗外的风雨饮下一口热酒,口中呢喃:“我命不久矣……”
而后,先生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
我已命不久矣,我没有钱。而那我捡来的孩子,在我死后大抵还会继续流浪。他可能不会记得我。这倒无妨,我无需有人为我牵挂。
箫碎弦亦断,一切皆为过往。
我依旧没有释怀,也没有能力再去寻仇。
而你,江陵子,你欠我。
笔落。
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把信纸扔出窗外,任它被雨点打湿。
“孩子,过了今晚,你又是一个人了。”
“吾不负天下,不负卿,唯负吾之剑……”
先生说完这两句话,头深深一低,再也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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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雪下得又急又大,浮舟城清风使二楼,一位少年曲起一条腿坐在窗边打盹儿,身上已被霜雪染白。
江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到幼时那个对他有恩,却又十分古怪的说书先生。
那顿鸡腿是什么滋味,他早已忘却。
他不知先生那封绝笔信写了什么,只知他经常满面愁容,随身携带一管断箫。
茶楼的小二上来送水,见江灯还坐在窗户上,风雪淋了满身。小二悄悄走近,靠近江灯的耳朵喊:“江!不!问!该起了!”
小二声音其实并不大,在茶楼他也不好大声喧哗。
江灯缓缓抬起头,眼角还有些湿润。他鼻头红红的,鼻翼右侧有一颗很小的痣。说话时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暗哑:“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不怕冷死啊?”店小二边说边往炭盆里加炭,仿佛自己再慢一秒江灯就要冷死了一样。
店小二正使劲加着炭,忽然一阵冷风过,江灯从窗户上下来,提走了桌上事先打包好的茶酥。
“少年何惧畏风霜?我自是灿阳。”江灯留下这句话,迫不及待地出了茶楼。
店小二添完炭火,自顾自咀嚼刚刚那番话,过后笑了笑。这小子口气愈发大了,记得初见时还是五年前,江灯还是一个半大小子,躲在江阁主身后,看谁的眼神都带着防备。
现在不仅人大了,本事也大了。
浮舟城常年摆有擂台,偶尔有几个人上去切磋切磋,但都是三脚猫功夫,没什么正经的。
三年前,有一散修路过此地,散修身无分文住不起店,便霸占了擂台当落脚地。
城中有人不服上去理论,又奈何不了他。散修专心在擂台上修自己的屋,直到一日,一个少年找了过来。
当时散修正在铺瓦,见下方站了一蓝衣少年,散修放下瓦,问他:“来干嘛?”
少年眉目冷冷的,脸上带了几分不悦:“我学完了书上的剑法,我师尊要我来找你比试。”
“只是学完书上的剑法就敢随便找人比试?书中不过九牛一毛,你会带着一身伤回去的。”
散修说完,拔出了自己的刀。
少年好像拔出了他的剑,很快,散修没有看清,他只看清了眼前迸发的几点燃花。
剑指在他的脖子上,那是柄玉做的剑。
“你输了,这擂台不是你的了。”少年道。
散修输了比试,没几日便离开了浮舟城。
之后的擂台上日日有人比武,一开始只有小独洲上的,后来渐渐来了其他洲上的人。
他们不辞千里而来,只为了和一人比试。少弦阁的弟子——江不问。
从此,平平无奇的小独洲有了自己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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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桥边站了一位女子,结霜的天,她却衣着轻薄,一颦一动都带着不属于活人的气息。
女子细眉杏目,睫毛弯长,眼尾缀了一抹淡绿色彩,如羽翼般。头上用来编辫子的发带是夺目的彩色。
只见她转过身,向前伸出一只手。她整个人肤白如雪,指尖是淡淡的绿色。
“江不问,佬儿来接你回家。”
女子的声音穿透雾气与寒气,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宛如天外之音。
“游佬儿,比一比谁先到家?”
迷云山上人烟罕至,除了江少弦,江灯基本没见过旁人。平时能说说话的只有那窝井中养伤的少女,复游涵。
八年前,江少弦还未在迷云山建阁。那时的寒水河河底盘踞着一条大蟒,大蟒靠吸河中寒气和山中灵气修练。
可水中的游鱼与山中草木也靠灵气修练,它们微小,争不不过大蟒。大蟒一蛇独贪,很快便要修练成精。
这时,迷云山的守山精灵,也就是传说中的“水灵仙”出现了。
复游涵乃蜉蝣所化,几万年来不老不灭。可她修为不敌大蟒,被大蟒重伤。
也就在这时,复游涵看见一柄赤红的剑。剑身轻易划破云霄,将大蟒斩成几段。
那是一把比血还红的剑,周遭似爬满了冤魂。它们叫着哭着,嘶喊着。
持剑的少年也是一身红衣,朝复游涵望过来时眼神冰冷,脸上还有未干的血渍。
“大人,你救了它们。”为表感谢,复游涵弯腰深深鞠躬。
“你知道,怎样做一个正常人吗?”少年问。
复游涵抬头看他,少年没有过多的表情,那双眼睛毫无生气,他冰冷的像一件只会杀戮的兵器。
复游涵不是人,也没当过人。她用自己的所见所闻回答:“大人,你应该学会去笑。”
——“大人,你叫什么?”
——“我么?我叫江少弦。”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嗯,我第一天叫这个名字。她说,这是我的新生。”
——“'她’是谁?”
——“我娘。”
——“她为什么不来?”
——“娘死了,爹杀的。”
复游涵替他感到难过:“你有杀了你爹吗?”
——“没有,他们说那叫大逆不道。”
复游涵低头思考了会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她送了江少弦一朵纯白洁净的花:“恭喜你,江少弦。这是你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一天!”
少年把那朵花攥在手上,花瓣轻薄易皱,是脆弱的生命。
复游涵受了很重的伤,她把自己窝在水井里,江少弦若是得空,便会磨些药粉洒进井。
在井中的时日,复游涵不知晓江少弦是如何学习做一个正常人的。
江少弦一直在做灯笼,不停的做,日夜不休,十指全被刺出血来也不曾停歇。
做了不知道多少个,做到手都烂了,院子堆满带血的灯笼。
“为什么要一直做灯笼?”复游涵很少讲话,她伤得太重,说话会损耗她的灵力。
“这是我小时候喜欢却被禁止做的事。”
闻言,复游涵没再说话。江少弦连着做了七天的灯笼,双手溃烂得不成样子。
他停下来,跪在一盏旧黄的灯笼前,哭的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江少弦一直在说这句话。
他想去碰那盏灯笼,可他满手血污,他太脏了,他不敢去碰。他反抱住自己哭了很久很久。
井中可观天地,天地不过井宽。
复游涵再一次探查外面时,天空飘了两只风筝。
江少弦站在屋檐下,自顾自说道:“还差一只。”
还差一只风筝。
再后来,江少弦带回来一个小娃娃,唤作江灯。那是江少弦第一次带生人回家。
江少弦对那个小娃娃极好,复游涵看到江少弦给小娃娃修头发,送药,买衣服,买糖,教他习字,练武。
小娃娃生病时江少弦会在床前守一整夜,给他擦汗,掩被角。
江少弦像一个正常人了,他在做大部分正常人都会做的事。
他会在江灯学会做菜时夸赞他,也会在江灯练不对剑法时骂他小废物。
若是做灯笼不小心割伤手指,江少弦眼眶会迅速红上一圈。江灯瞧见了便会拿着药一直缠着他,给他擦药直到伤口完全愈合。
这时候江少弦最烦他。会打发江灯去浮舟城找人比试,看看修为有没有长进。
有次下山,江灯很晚才回来。彼时的他身上全是血迹,整个人很虚弱,他没能强撑着回到阁中,而是晕倒在路边。
江少弦找到江灯时,眼里藏了心疼。他养了很久才养好的小孩,在外面被打的浑身是血。怎能不心疼?
江少弦轻轻抱他回去,悉心照顾。江灯醒来的一句话竟是:“师尊,我没输给他……”
“嗯,怪我没教好。”
之后半年,江少弦都没提过要求江灯下山的话。
江灯十五岁时,江少弦说要给他取字。他看着林中飞过的山雀,写下“不问”二字。
“不问人间事,忘机过此生。”的不问。
江少弦很晚才拥有自己的人生,可他迟来的一生伴着亏欠。江灯是他余生除了亏欠以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