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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哥们说不喜欢我 ...

  •   正殿的高台上,此时已只剩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小和尚跪在地上,肩膀颤抖,双手掩面,嘴中只勉强发出两个“师……父……”的音节,再过不一会儿,他的指缝便湿润起来。

      在他身后,高和尚覆手低头而立,方才摔在地上的眼眶,逐渐显现出清晰淤青。

      “范小舟……是那个六年前就死掉的范小舟吗?”

      “是吧……”

      “不是同名吧?六年前就死了现在怎么可能又死一次啊?这人复活了?”

      “笨蛋,当然是因为他六年前没死成啊……”

      “假死?六年那场斩首示众是假死?”

      “……不会吧我的天呢……范小舟这六年,一直躲在永慈寺当能通?”

      “能通居然是范小舟……”

      “怪不得他一直带着斗笠啊……”

      五步开外的草丛里,几个衙役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久而久之,已经分不清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

      蹲在地上翻过尸体,看看那张脸,又掀起袖子,看看尸体手臂上的疤,年长的老衙役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衙中还在任的衙役里,就他见过范小舟,他一时也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不光是同一张脸,还是同样的气质,那感觉就好像,范小舟如果六年前没有死,活到了今天,就该是如此模样。

      一刹那,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确定一模一样?”

      小衙役说着上手帮忙扒开了袈裟的红色领口,领口下一条明显的红印,红印不多不少绕颈一周,深深嵌在皮肉之中,不乏血色。

      大概是因为下坠间撞上了钟楼下的木头架子,尸体身上的装扮几乎是褴褛之态,衣裤上两处大洞,两只鞋都不在脚上,一只掉在了两步外的荒草地里,另一只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尸体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双脚被捆,几乎每一根骨头都在朝着反方向弯折,像极了钉在墙上的皮影人。

      “一模一样。”沉默已久,老衙役终于开口接过话,“那会儿镇子不大,大伙儿都互相认识,错不了,丹凤眼,高鼻子……这镇上不会有人不记得他的长相。是范小舟,他居然……现在才死……”

      丹凤眼,高鼻梁……

      小衙役顺着老衙役的话,转眼看去,无甚疑义。

      剩下的,唯一值得一提的,和坊间相传不符,范小舟脸上并没有骇人伤疤,眉角虽有一处看上去像是烧伤的褶皱状皮肤,但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不足以骇人。能通始终将面目藏在黑斗笠下,应是另有原因。

      说话间,仵作已收拾好验尸的工具。

      新来的仵作姓阳,今天第一次上工,和院子里大部分人都是初相见。

      听说年纪不过二十,但谁都没看出来。

      “死者男,三十。”

      小衙役点点头,还没察觉异样,低头记录,“男……三十……好了,请继续吧。”

      他说着抬手作“请”,笔尖已经架好了,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

      “请继续!”他提高声音。

      阳仵作幽幽转头,眼皮只能睁开一半,眼下顶着两个巨大的肿胞,好像被谁打过一样,看起来比方才面朝下摔在地上的高和尚还严重,“身高不到五尺半,体重目前不详,目测大概有一百三十五斤到一百四十斤左右,偏瘦,自大约……”

      他说着抬头看钟楼,眯眼估计。

      这一估,一盏茶过去了。

      “喂!大约多少啊!”小衙役进衙不久,干的一直是写字的活,他向来讨厌那些说话很快的人,他手写出火花都跟不上,但这也有点太慢了。

      “两丈。”没有那种突然惊醒的错愕,阳仵作平静开口,又挤了两句话,“两丈高的钟楼头朝下坠落,呈伏地式着陆。尸体伤势众多,除颈下勒伤之外,左胸下第二三根肋骨间还有一处刀伤,出血较多。”

      小衙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又低头奋笔疾书两行,正常提问都有些害怕,“那……哪个是致命伤啊?”

      果然又没动静了。

      “喂!”

      阳仵作又醒,“不知道。”

      “不知道?”

      “目前看因两处伤口皆可致命,所以很难判断哪一个是真正死因。”

      小衙役抿嘴咽气,握笔的手开始发抖,“那……是否说明可能存在两个凶手?”

      阳仵作:“不知道。”

      小衙役终于忍不住,崩溃的声音在寺中回荡:“这仵作谁找来的!?!!”

      *

      时间接近傍晚,阳光变作橙黄,透过窗棱一柳一柳打在地上,不经过还好,一经过眼睛都难睁开。

      瞎子就站在阳光最刺眼的地方,安静发着呆,手里捻着一个小小木鱼——并未寺里用来敲的木鱼,而是一只真的,木头雕成的小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处伤口,能通……哦不对。”小衙役改口,正走在瞎子与柴有味中间,“范小舟死前除了被勒颈之外,还曾被捅伤。剩余还有部分挫伤形成于死前,表明死者可能曾与人发生过打斗。根据两处主要伤口形成的时间看,勒伤应在刀伤之后,死者当夜应该是先被捅后被勒,最后再被吊上钟口。”

      “那这样看来,案发现场应该另有旁处吧……”柴有味眯眼,合理推测。

      小衙役低头看纸上的内容,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也曾问过相同的问题。

      “阳关道说不知道。”

      柴有味一愣,觉得小衙役哪里怪怪的。

      “刀口大概四指深,看形状,凶器应该就是最普通的那一种匕首,不过上面有个豁口,估计是一把有年头的老刀。”

      “豁口?”

      “是,伤口里有一个三角状的豁口,应该是按照刀的形状留下的。”

      “勒痕呢?”柴有味继续追问。

      “麻绳绕颈两周,看走势应该是用手勒出来的。另外从勒痕形成角度看,动手的人用力时的位置应该比死者要稍高,有可能是站在高处,但也有可能是死者当时正坐在地上,这也符合他两条小腿后的挫伤——很可能就是坐在地上挣扎时留下的。”

      “凶器呢?”

      “应该就是将死者吊在钟下的那根麻绳。凶手应该是用那根绳子先勒死了范小舟,后又用同一根绳子将他吊上了座钟。我们在麻绳上发现了少量血迹,另外,绳子的粗度也和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基本吻合。据此也可以判断,将死者吊上钟口的人和用绳子勒住死者脖子的应是同一人,刀伤则应该来自另一个人。”

      柴有味微颔下巴。

      小衙役:“另外,死亡时间初步判断是在四到六个时辰之间,也就是——”

      满满一整夜纸的最后,大大两个字作结尾:昨夜。

      “也就是昨夜。”

      小衙役一口气念完所有内容,心里终于有点舒服了,此刻面前理所当然听着这一切的柴有味和瞎子根本不懂走到这一步他费了多大的力气。

      转过长长的回廊,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看清自己被瞎子和柴有味带到了什么地方。

      回廊尽头的两间耳房,分别是高和尚和小和尚辰慧的卧房。

      两个房间光从外观就能看出来是住人的——在这杂乱无章的院落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能大有不同。

      小和尚辰慧的房间在外,更靠近柴房,但除了多一张床之外,这屋子看上去和柴房似乎也没什么分别——简陋,朴素,还有点漏风。

      地上堆满了的经书,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少已经捆成了捆,分别标上了要捐赠的香客的名字。剩下还有一些还散在地上,看起来,是主人还没想好离开这里后要将它们送到哪里。除此之外,房间里就不剩什么东西了。

      就对着这空荡荡的房间,瞎子与柴有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愣是背对背默默翻了快一柱香。

      小衙役也是方才刚听老衙役说才知道,这俩人又闹不痛快了,准确来说,是柴有味单方面在生气。

      *

      房间一览无遗,三人很快决定转战下一个房间。

      趁着瞎子一个人走在前面,小衙役终是受不了着压抑的气氛,上前拉住了柴有味。

      “昂,上午,和刘贵枝,又合起伙来对付我。”

      柴有味不喜欢燕子楼的刘贵枝,原因是瞎子从前还成过一次亲,柴有味觉得那一任媳妇更好。

      “刘姑娘又不是他媳妇儿,跟他成没成过亲有什么关系?”小衙役不解。

      柴有味气,“你才是真瞎啊,看不出来这俩人有猫腻啊?”

      小衙役无言委屈,其实有关瞎子娶过亲的故事,他也听过许多遍,只是不知为何,他听过的版本和柴有味的好像不太一样,他印象里,瞎子和他那旧妻关系冷淡,甚至初见的时候便曾定下过分离的约定,一度成为衙中众人津津乐道的新鲜事。

      他忍不住又回忆起那故事,目光停在了前方瞎子的背影上

      ……

      瞎子多年前成过亲,传闻大婚宴请那日,来往宾客众多,整整两桌子菜,都是瞎子自己做的,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这是他愿意答应这门亲事的唯一原因。那时眼睛还看得见,看着光溜溜的盘子,众人圆鼓鼓的肚子,他才觉得一切不亏。

      礼成之后,新妇被送入洞房,新郎理应留下来照顾客人,他却全然没有那个心思,喝了两杯酒就开始干呕,虽然没吐出什么东西,却得到了去后院休息的机会。走出大殿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后院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妻子。

      要不是因为她还穿着那身红袍,他根本就认不出此刻这位席地坐在石阶上认真照镜子的陌生女子是谁。

      “饭做得不错。”石阶上,妻子早已自行摘了头顶的红盖头,同样靠着他身上的红袍认出对方是自己的丈夫。毕竟红盖头这东西的好处就是,盖头外的人看不见盖头里的人长什么样,盖头里的人同样看不见盖头外的人长什么样。

      身后前厅还在吵吵闹闹,喧嚣声不断,客人们喝了酒,一个个都变成了大舌头,说话特点鲜明,以那声音为背景,他很快就能分辨出谁是清醒的。

      面对如此直接的夸耀,他还在想要如何回答,石阶上的妻子却很快又有了新的动作,拍拍身旁的空位置,示意他随便坐。

      他低头看看自己这身华美的婚服,丝毫没有迟疑,一屁股坐下,只觉身体要散架了。

      两人并排坐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尤其是他,靠坐在石阶尽头的门板上,逐渐下滑,很快就从端坐的姿势瘫成了一滩泥,神色涣散。

      “很累吧。”见此,身旁妻子笑,很快看出他的疲惫,随即低头在衣服里一阵翻找。

      他挣扎着坐起身,正想问她在找什么,就感鼻尖一阵风,一根长棍擦面从眼前扫过,吓得他一个踉跄差点从石阶上摔下去,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一根紫色的甘蔗。

      甘蔗一整根立在地上有他半人高,竟被她从衣服里掏了出来。

      他傻眼,什么人成亲还揣根甘蔗啊?!!

      “吃吗?生津止渴。”她又是一阵捣鼓,熟练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捡着一头开始削皮,装备齐全,顺便贴心介绍着,“行军打仗揣着它,渴了就嚼,饿了就把渣子往肚子里咽,一天都不带发晕腿软的,什么多余的都不用带……”

      话音未落,“噌噌”两下,甘蔗半边脱光,已经怼到了自己眼前,他犹豫一瞬,还是抓手咬了上去。

      的确好吃。

      他从前没吃过甘蔗,不知道这紫了吧唧的大棍子竟这么有嚼头,虽然咬起来费劲,半个时辰也不见得能吃上两口,滴滴答答一身汤,而且吃着吃着腮帮子容易抽筋,再加上……

      “停停停停停!”妻子听不下去了,停下还在削着另一头的皮的手,猛地举起刀打断他的话,“你这’虽然’怎么这么长啊?’但是’呢?”

      他忌惮推远那把刀,吞咽口水,“但是……比前厅的酒好喝。”

      这回答还算令人满意,毕竟,前厅那些酒可不是什么便宜货,能比它们还好喝的,那堪比琼浆玉液了。

      妻子撇嘴挑眉,点点头,算他过关,回身又削了两下,就地举起手中这一头,专用右上的那一颗虎牙,咬下一口甘蔗,此后的日子里,她每一种硬物都是这么咬的。

      夜色下,回廊前,两人就这样抓着同一根甘蔗,一人一头吃了快一个时辰,又嚼又吐又咽,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对不起昂……婚事是我爹定的,你肯定很为难吧……”她说着张嘴扣扣牙缝里的渣子,“呸”得一口吐在了石阶下的花坛里。

      “没事儿……”他叼着甘蔗摇摇头,见她如此动作,心中不甚庆幸——他都塞了一嘴了,半天也不敢扣。

      “反正我也没心仪的姑娘……”他大张着嘴,放心把渣子从嘴里剔出来,瓮声瓮气安慰她,“我娶谁都一样,就怕坏了姑娘从前的姻缘,我若是当了恶人,姑娘可一定得告诉我……”

      “姻缘……我也没姻缘,嫁谁都一样。”妻子咂巴着嘴,甚至都没抬眼,“不过就是很不服气罢了,自己的人生自己不能做主。”

      她说着又低头咬了一大口,决定先着眼于眼前尝得着的甜头。

      甘蔗另一边,他闻言若有所思,暂时放下了手,很快有了新点子,“如果姑娘想出气的话,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妻子:“什么办法?”

      他:“明年五月,我们赶在明年五月前各自找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当众闹一场。”

      妻子眨眨眼没说话,嘴里停止了咀嚼。

      片刻后,他已经准备好要道歉,打马虎解释自己是在开玩笑了,妻子却抢先开口,好奇道:“为何一定是五月?”

      他一愣,随后眉开眼笑,转身认真道,“明年五月,明堂要扩建,将军府会在朝堂上帮他们向朝廷要钱,这就是他们从这场亲事得来的好处,我们只要赶在那之前闹掰,他们就没人能捞到好处了。”

      原是一场政治联姻,他早就看透。

      “我们要闹到满城风雨,甚至大打出手,等全城都知道我们互相对不起对方的时候,再忍就要被天下人笑话了。”

      “我打你吗?”

      “可以。”

      “那要真的找一个外室吗?”

      “那就看姑娘了,如果姑娘真的看上谁了那就找,如果没有,花钱去物色个会演戏的也好。”

      话正说着,远方前厅一伙人簇拥着亲家两方走出,最中间那两个男的已经醉到抱在一起了

      “一家人了。”

      “一家人了!”

      妻子看着那一幕,重新把甘蔗塞进嘴中,一口答应,“一言为定,明年五月,我们准时分开。”

      *

      “哎呀你不懂!反正这刘贵枝就不是他的良人!有两个臭钱真以为自己能上天当财神爷了!”回廊下,柴有味见小衙役不以为然的态度,懒得多解释。

      “单就说今天,还好没出事儿!还好没让她找到人!这要是在闭寺大典上和范家闹起来,你说他是不是又得遭一顿狠批?”果然,一说起刘贵枝的名字,柴有味面目如怨妇,“他们是朋友不错,可这种正事儿上,纵容才是害人。他倒好!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进了永慈寺,枉我昨天操了那么多心。”

      他她它,小衙役听得发晕,但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也不用明白柴有味在说什么,让他把气撒出来比什么都强,只是自己实在好奇,忍不住又追问,“哎说起来?那他之前那媳妇儿,后来去哪了?怎么从不见人影?”

      “死了,听说是死了。”

      话音方落,高和尚房中“咣当”一声响,推门而入,原是瞎子两眼抹黑,刚一迈步就不知被什么东西被地绊住,一个倒栽葱摔在了地上。

      “没事儿吧?”

      几乎异口同声,小衙役连忙上前扶人,这才见屋中一片漆黑,连瞎子在哪都看不清。

      “大白天怎么能这么黑啊?”柴有味艰难找到可以下脚的空隙,屈身向窗户的位置伸手扯去,“这什么啊?”,说话间,答案呼之欲出,捏在手上,是一大块黑布。

      黑布一扯,房间中随即亮了起来,小衙役抬手遮目,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转头看去,竟然又是一地书,随手捡起一摞书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第一页,从上向下,写着“周易”二字,再翻几页,正文中,几乎每一页的空隙都写满了注解,可见读书之人的用心。

      小衙役茫然看柴有味:“周易什么书?”

      “大道……之源……”声音断断续续从背后传来,两人转头,却不见房中站人,皆是背后一凉,接着就见书堆下冒出一只手,“嗙”的一声砸在书堆上,“老柴,扶我一下。”

      柴有味无奈叹气,眼睛望向一旁,手却还是老实地伸了出去。

      小衙役却只顾着好奇手里的书:“佛道?”

      瞎子再不敢乱动,老实站在原地:“政道。”

      小衙役:“什么意思?”

      瞎子:“科举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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