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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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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卢家的第一晚,就在一种不太安宁的静悄中度过了。
李明夷大抵能猜出些什么。
即便是在唐朝这样的盛世,普通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容易,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卢小妹已经失去了太多,没人忍心让她再懂事一点。
“阿叔,你搞错了,这不是忍冬藤。”
早早的清晨,露水未干,一大一小就已经出发,赶在日出前去山上采草药。
昨天卢阿婆说让李明夷歇两天再寻活计,但他来了这半月,不仅没给家里补贴一星半点,倒让卢小妹花了不少钱,这闲是一点也赋不了了。
刚好卢小妹说这几日天气好,适合采药,两人便起了大早,准备采了药卖去西市药市,再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缺人的营生。
“我知道。”李明夷割下面前一把带着紫色花株的灌木,将新鲜的断面展给她看,“这是鸡血藤,有小鹿茸的别号,也是一种药材。”
最重要的是,它比忍冬价格高出十倍不少。
只见在李明夷掌中的枝条,断面处果真慢慢沁出血痕似的汁液。卢小妹看得眼睛发直,对李明夷的佩服又上一层楼:“你那个什么师傅可真厉害,怎么教得你什么都会啊?”
“因为我不止有一个师傅。”李明夷把那把鸡血藤丢进草篓,算算时间也该出发了,便站起身,“我们去城里吧。”
“难怪你不愿意认裴博士当师傅了。”昨日他和裴之远的对话,卢小妹也不知听懂了几分,但结论是肯定的,“你这么厉害,师傅一定更厉害,所以就算是要拜,也是拜王焘老先生嘛。”
王焘,唐朝最负盛名的医学家之一,白内障手术的先行者。
李明夷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离医学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近,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背起装着药的背篓,朝着远方在朝阳中现出轮廓的城门走去。
陈留的西市,在上午便张罗开。按旧时的规矩,这算是犯了午时开市的律令。但而今市场不算景气,太守郭纳便特令松了这一条款,使买卖时间更加充裕。
“这鸡血藤成色不错,可惜量少了些,算你们三十文吧。”
药市伙计的话,让卢小妹不禁瞪圆了眼睛。三十文!他们今天所有别的草药加起来都卖不了这么多钱。
她听李明夷说鸡血藤也是药,却不知道这玩意这么金贵,看着比寻常翻了一番的钱送到手里,眼里仿佛已经见到了金银闪烁的未来。
“阿叔。”她果断决定,“以后你也别去做工了,我们就专采鸡血藤,这都抵你一天工钱了。”
这丫头,昨天还说着让他做最了不起的医生,今天就向三十文低头了。
李明夷尚未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道带着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小娘子,你又何必如此辛苦营生呢?云娘一个青楼妓,便是你攒钱把她赎出来了,谁又会要她呢?”
李明夷不作声色地皱了眉,循声看去,进来的是一个打扮花俏、头戴黑巾的矮个男子。虽是男人,脸上却施着粗糙的脂粉,不过显而易见手艺欠佳,反倒把毛孔一一现出,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邋遢。
一见此人的脸,卢小妹眼里的光彩立刻褪去,连带声音也冷漠下来:“谁说我要赎她,我自己过日子不用花钱吗?”
“缺钱呐?”那男子跨进门槛,走到伙计面前,丢下一把铜钱:“要一包石灰粉。”
伙计嫌恶地往后避了避,远远伸长手取了钱,马上丢进钱匣子里,扭头就去拿他要的东西。
等药的空当,男子转过头来,以一种赤.裸裸的眼神,上下打量面色不悦的卢小妹,笑得似有深意:“缺钱,可以来平安坊嘛,别说三十文,一天三百文也不在话下。你虽然黑了点,瘦了点,不过好歹是……”
“大茶壶。”伙计刚好走出来,远远往案上丢了包东西,“你的石灰粉。”
“谢了,我这见不得人的毛病啊……”被称为大茶壶的这人丝毫不以为耻,一边笑着,一边转过头。
谁知他的视线刚转过去。
一包来不及看清的东西,随着一道手臂划过的残影,竟直接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偷袭他的人显然用了十成力气,纸袋子一砸上脸,马上裂出条大口子。满满当当装在里面的药粉瞬间爆了出来,给本就施着脂粉的脸又扑上厚厚一层白面。
“——啊!”
一刹的怔愣后,火烧火燎的疼痛才突然爆发,他整个人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眼泪和鼻涕顿时一齐喷涌而出,口齿连话都说不清,只能抱着大脸盘子一个劲嘶哈喊疼。
伙计保持着要转身的姿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卢小妹本来气得发抖的身子,也忽然愣住,还没说出口的脏话卡在喉咙里,已经忘了词。
唯有李明夷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对伙计客气地道:“手上沾了点石灰,能给我块布擦擦吗?”
在这等狠人面前,伙计安敢说个不字,马上脚不点地地去办。
为怕出人命,给李明夷递帕子的同时,他也甩给了那大茶壶一张。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偷袭你爷爷?!”
视线恢复光明的一瞬间,大茶壶马上瞪着通红的眼扫视一周,寻找刚才把石灰砸他脸上的凶手。
店里如今就他们四个人,卢小妹方才在他跟前,拿不到石灰包;伙计也算个熟人,不至于陷害他。那么便只有……
他迅速锁定了目标,正准备发火,却见面前的男子正慢条斯理擦着手,即便姿态站得随意,也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别说眼下自己带了伤,便是正常发挥,估计也挨不过对方两拳头。
他拿帕子捂着脸,马上改了口风:“走,跟我见不良人。”
不良人,说的便是捕快。
之所以有此称呼,是因为本朝的捕快承酷吏之风,行事大多粗暴野蛮。而这大茶壶敢说出这话,显然是和那些“不良人”有些交情。
卢小妹悄悄捏紧了手,知道李明夷的身份是不能见官的,正犹豫是不是要服个软,忽然便听见一道爽朗的声音,随着轻快的步伐闯进门里。
“是谁找我?”
大茶壶一听这声音,马上大喜过望地丢下帕子,露出自己惨淡的面容,说话便要哭起来:“谢小郎君,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他口中的谢小郎君,却不是旁人,正是昨天李明夷他们才结识的缁衣不良人谢照。
一看他的脸,谢照的神情没绷住,露出一点极为克制的笑容。仔细又看了两眼,对方果真受了些伤,他压下笑意,看向其余几人:“这是怎么了,谁做的?”
“我。”李明夷应得干脆利落。
傻子……卢小妹欲哭无泪,好歹遇到个相识,就不能撒个小谎,蒙混过去吗?
“哦?”既然他都认了,谢照也不得不盘查下去,“你做了什么?”
像是怕他狡辩,大茶壶马上抢着回答:“他拿石灰砸我的脸!”
谢照眼眸一动,看向李明夷:“真有此事?”
李明夷颔首:“是。”
对方的坦荡,令谢照都有些不知如何施展的迷茫了,他清清喉咙,还是照章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拿石灰砸他?”
“给他治病。”
“什么病?”
“肛痛。”李明夷两个字石破天惊。
正悬心紧张的卢小妹听到这话,险些没笑出声。
谢照不言不语地看着大茶壶,眼神充满了不可明说的疑问。
被直白揭了底裤的大茶壶,在脸色一瞬的苍白之后,马上便张口反击:“你分明往我脸上洒的,难道你的屁.眼长脸上?”
这话说得粗俗不堪,谢照嫌恶地皱了皱眉。
“那倒没有。”李明夷风轻云淡地瞟他一眼,“不过肛.门的作用,是排泄粪便。你脸上那个要不是肛.门,为什么要满嘴喷粪?”
“你!”
“他刚说的,又是什么事啊?”不等大茶壶发作,谢照马上敏锐地察觉到事有前因。
这个问题一出口,随即便听到卢小妹带着哭腔的委屈声音:“他刚才青天白日的,要拉我去青楼,逼良为娼呢!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要不是阿叔救我,我只怕已经被拉走了。不信的话……”
她抬着泪眼看了一圈,果断指向伙计:“你问他。”
“是吗?”谢照问。
伙计的确是记得隐约听到什么平安坊,三百文,什么你黑了点瘦了点,整个人还没从一连串冲击中缓过神来,下意识地点点头:“他……是说过这样的话。”
“果真有这样的事?”谢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锐如刀剑,凌厉地投向已经变了表情的白面男子,“你们这生意,竟敢打到良家闺女身上!果真如此,可得请你去牢里走一趟。”
腰间佩着的长刀,被他五指压住,倾下一个危险的角度。
一听牢里二字,大茶壶两股战战,当即跪了下来,往地上磕了个响亮的脑门:“我只是口上嚼嚼,绝没有做这样的事啊!不然我们春娘也容不下我,我们平安坊的规矩,您是知道的啊!”
“那这么说来……”谢照意有所指地看向站在一侧,仿佛事不关己的李明夷。
大茶壶马上会意,转头又给这白衣男子也磕了一个:“先生圣手,先生慈心,我这嘴就是爱喷粪,先生治得好!”
卢小妹想笑,但又碍着方才戏太足,不敢笑出声。
“行了,既然是口角之争,此事就到此为止了。”谢照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你自己回去好好思过吧,再有下次,可别怪谢某人不顾春娘的脸面。”
那大茶壶安敢再留,嘴上念着不敢了不敢了,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
直到这时,卢小妹才擦擦眼泪,笑得真心实意:“谢郎君,多谢你!”
……这悲伤是不是去得有点太快了。
虽还有那么一二分的疑心,但身为老道的不良人,事情的经过,谢照其实也能猜出个头尾,否则他也绝不会轻易就这么放走那大茶壶。
“无妨,我等不良人本就是护卫百姓安危的。只是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事,可不能私下报复了,知道吗?”
卢小妹很乖巧地点头。
“不过……”谢照的眼睛,在宣判结果之后,又恢复了素日的可亲。他不由看向一旁的李明夷,奇道,“你不是在养病坊中当差吗,怎么大白天的进城了,难道又有什么事?”
李明夷摇摇头:“我已经被辞了。”
趁着谢照在,卢小妹抓紧机会,把当日行济所为一一道出,下了结论:“肯定是官医署里有谁看不惯我阿叔,故意给他使绊子。”
“那也未必。”谢照做深思状,“至少,我兄长绝不是那等没有气量的人。”
“那可说不好。”卢小妹不满地看着他,“不管怎么样,都是因为你兄长那个赌约,我阿叔才丢了差,这总没错吧?”
这罪怪得未免牵强,但是细究起来,其实她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谢照一贯是不愿意欠人的,闻言果真动摇起来:“那小娘子的意思……”
卢小妹马上道:“谢郎君,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点的差事能派给我阿叔嘛。你是官府的人,却这么爱护我们百姓,又仗义,又公允,还这么厉害,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你的。”
“啊,那倒不至于吧。”一连串的马屁拍过来,谢照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不过……”他似乎想起什么,可又有些犹豫。
卢小妹扭着他不放:“你说嘛说嘛,我阿叔什么都会做的。”
谢照目光转向李明夷,终究还是开了口:“最近仵作张敛手下正缺一得力助手,听闻先生极擅解剖之道,不知道先生是否愿意委屈几日,暂时顶了这个活计。日后若有更好的,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