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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Chapter.48. 法 老 ...


  •   坐起披上衣裳,他靠近来给她挽系衣结。

      她瞥他一眼,笑他:“好熟练啊。”

      他眨眨眼,一闪而过的困恼,旋即又随她而笑,满不在乎似的。

      她反被他一瞬间孩子似的困恼触动,赧然垂眼,明明是她在意,偏是她心生歉意。

      日光洒落,连片柱影如日晷针影,渐往东移。

      离开神祠时,与他一同走过祭庙南柱廊,柱廊西墙上已绘满了浮雕的草图,一幅一幅欲要留向后世述说她陛下远征蓬特的荣耀,确信数千年之后仍还有人想听;与他一同坐在底层柱廊的檐口上,再度呼吸着神之领地的芬芳,百里香的微甜和着罗勒清香,倚在他的肩上轻轻念他的名,去了敬称,如微尘般浮在异香上的话音,仍是心怯;他的手停在她心口上,隔着亚麻衣襟轻抚她心口上留住的伤疤。

      “是剑伤。”她轻声说,“自己刺的。”

      他并没有问,她已一句一句说给他听,始终小心遮掩,不愿被旁人与荷露斯神察觉的伤处,事到如今,只说给他听;说时别过脸去,偏望向不相干的远方,不愿看见他无所适从的表情,是她在倾诉,不需要他的怜惜,她想他也不会有;他轻吹她鬓边碎散发绺,与她靠得更近,肌肤相亲处暖洋洋的温润,回旋在耳畔的低语,直抵心底的亲昵;静静远眺蓝莹莹的天庭,曾经鲜血淋漓的痛楚也被漫溢的柔暖吻住,他呼出的气息随同他的低问,拂过她眼角残存的泪迹,隐约听出那是宠儿的叹息。

      “七……要等到何时你才敢信我呢……”

      从来不能分清哪个是真正的他,凭着“恣意任性自行其是”走到这一此刻,沿途鲁莽,不敢回头细想;同是弃绝了玛阿特秩序的两人,眺望着河对岸的都城在夕晒中呈现出光彩照人模样,旁观这转瞬即逝的隔世浮华,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都不相信永生的两个人,只要此刻,只有此刻。

      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我的一意孤行,把你给带累了,对不起。

      他听不见她的歉意,又犯了罔顾一切的宠儿脾气,遣走了守候在祭庙门外的侍卫,他拉着她跳上他的双马战车,纵马走得轻缓,怕她多受了颠簸,兴冲冲只问:“七,你想去哪里?”

      “你想带我去哪里?”

      想要带她去东边沙漠里看游牧者驯养的古怪坐骑,然后越过红海到西奈,再一起往北去,直走到连阿蒙-拉都鞭长莫及的北地以北,带她回到祖先遗留在大绿海畔的古老夏宫,一同坐在临海长阶上,等着日出。

      “都好,”她含笑应,“明天就去。”

      太美的诺言太难兑现,不如听作捎过耳畔的柔风,当它是真;她靠住他曾经伤痕累累的背脊,替他挡去西斜日光的炎炎炙烤,思绪里回旋着吟唱,亦如咏叹般无奈哀伤:

      我对你的爱如洪泛没过潮湾,

      我俩的明天,

      却是收获季里才下水的新船,

      搁浅在泥滩。

      日已西斜,明天已触手可及,也许真有一片全新天地在等着他俩找去,然而今天还没有过去,荷露斯神收拢了翅膀,停在明天以前。

      离别时曾久久不能转身,只怕转身即是永别,这一次是真的预见,他却彷佛不知,笑吟吟凝视着她,不知他怎会这样高兴,这神明护佑了无心事的宠儿啊!

      再回到宫中,回到他的闺苑,里边仍残留着午前离开时的期许,曾以为回来时候就能有幸成为两地之君名正言顺的妻。

      一时惘然,陷在愈渐黯淡的天光里昏昏等待,不让上灯,不许思想,将门扉留出缝隙,倾听门外动静,稍有动静便追出去问:“是陛下返回了吗?”

      宫侍们总回禀说“不是”,纷纷掩嘴窃笑,岂知她这般急切,源出忧惧?

      坐回暗夜里,沉浸于夜的静谧,等待明天来临,夜来白莲初绽,站在两地之君的闺苑中望那一池水光月色皎皎,宛如旁观着别人的梦境;石板地渗出沁心的清凉,屋子里盘住缭绕未尽的没药香,栖身棕榈柱上的神与人若隐若现,棋桌上搁着一小盅石榴酒,醉红酒色映出雪花石盏,倒像是盛着血——谁又能说不是呢?

      一只不晓得从哪里蹿进来的猫,静悄悄钻出隔帘,似恋上了亚麻帘的轻柔拂拭,停在帘摆处依依徘徊。

      她走去捉它,想在它软软暖暖的额上蹭一蹭下巴,刚一弯腰,它抹了油般溜滑的身体却迅速蹿出数重帘幕,“喵呜”声紧衔着门扉关合的闷响,热风扑过,回荡的亚麻帘直拂到她的脸上。

      扑面而过的香根草的清爽。

      像是骤然从她思绪中跃出,愔愔无言隔帘相望,明言永别仅此一步之遥,竭力在心上淘洗久远前积攒下的过往,指望那些回溯而来的年少时的欢悦残片能让自己捱过这一此刻无从挽回的真切。

      “陛下……”她哑声说,“我……我……”

      尽全力吐字成句的勇气因开口时的期期艾艾而顷刻丧尽,所有意涵永别的字词正簇涌争抢,出不了口;当她跌回他的怀抱,整个人如被席卷西奈荒漠的沙暴裹挟,他冷冷的手心抚过她的背脊,深入她的发际,揪着她的发绺直往下拽,逼得她仰直脖子,容他吮着她的嘴唇她的颈项,她觉得疼了,一度无处安放的双手奋力抵住他的肩头试图将他推开,可根本不能撼动他半分,而他毫不理会,转手将她紧紧钳制,手腕被攥得剧痛,一瞬她真以为他是想要将她拧碎!她害怕了,不知害怕什么,只想要逃开这近乎蹂躏的亲近!她大声叫喊,他不许她出声,松开她的手腕迅即掰过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不管不顾冲撞着一口咬去,狠狠的,旋即舔到齿间一丝淡淡的血腥。

      他猛然将她推开,胸膛起伏,暗夜里重重的喘息,可是她并不比他好多少,头皮剧疼,手腕颈项满布火点,星星灼痛,惊魂未定,眼见他前倾一步似又靠近,心上还在迟疑,脚下先已连连后退,仓皇避到月光里,她逃开了他伸来的手。

      一刹那他凝滞在帘影里的身形,挨了一刀似的惶恐。

      后悔紧跟着追来,一刀一刀地凌迟。

      “图特摩斯——”她颤声说,“我——我……”

      不等她说完他已转身逃开,留在月光下的她,像是经历了一场异样真切的梦——梦境里曾见至乘之地坍塌成沙,神明走下祭拜供奉的殿堂,初始之地焚风过境,溢满着凡人们卑微的爱与欲望,不复是天庭才有的矜持与堂皇;而醒时睁眼依旧满目荒凉,捡拾不尽的破碎年华,索性丢弃,疑心仍还徘徊在梦里,却因倦极困极,渐渐躺倒,迷迷糊糊里忽又惊醒,觉察到身畔异样的暖意,一瞬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午前日光边,他仍还在她的身后,几能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后颈。

      她睁大眼,眼前夜黑弥漫,今天仍未过去。

      “陛下?”

      他没有应,宛若睡去,他在听。

      真正醒了,旋即被意识里渗出的寒意冻得手脚冰凉,自以为鼓足了勇气能够与他坦然相对,到头来只是提着一颗心惧怕。

      “陛下——今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后悔了吗?”

      法老问。

      她被问得茫然。

      “怎样才算是后悔呢?”

      “当智慧的力量受制于瞬间冲动的情感,失去自制的时刻,任何人都会做出不顾后果的荒谬之举。”他说,如释读教谕般安静,问她,“倘若以此时此地心境,倘若再回到那一此刻,你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吗?”

      “……”

      “倘若不会,那就算是后悔了吧。”

      “已经做出的决定,即使后悔,也只能向着决定了的方向前行——”

      “对所有的别人而言,你不在他们中间,你还有我。”

      “陛下能让时流逆行吗?”

      “我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你若是后悔,我准许你后悔,我会让这世间从未存在过你曾有过的决定——连你自己都会忘记。”

      他低低笑了声,似觉得可笑,急促生涩的笑声,听见刹那竟是心痛如绞,万般不忍,恍惚真有些悔意,她情不自禁去握他的手,却是握空。

      默默收回手,思绪中掠过模糊不祥的想象,血光隐现,不由自主心慌,她紧紧揪住衣襟,拼命抑住胸腔内汹涌起伏的惧怕,回想起神祠祭堂前的决绝,已有哈托尔为证的誓约。

      “倘若能再回到当时,”她答,“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一字一句,心意已决,却是语声呜咽,本该决绝坚定的回答,听来抽抽噎噎,掩不住的啜泣,听得他叹息。

      “别哭,”他叹,“认定了不会后悔,为什么要哭?”

      “因为——你不知道——这有多痛……”

      “我知道,”他答,“我已在承受。”

      呼吸一窒,泪如泉涌。

      他都知道了。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初始池上朝阳下,他一样是自顾不暇的小法老,仍得将她留给研习祭司,留去柽柳田庄。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跃跃欲试的年岁,两情相悦的最初,他一样按捺不住年少心切,仍是会想尽办法将她领出乡野,带到宫中朝夕厮守,识不出平静底下暗流涌动,防不住近在咫尺的猜忌的毒。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诀别的路口,他一样是身不由己,一样是肩负征讨叛乱重责的两地之君,弃不得的南北两地,放不开的弯拐与连枷,他护不了她,仍只能送她走,以为转眼就能将她找回,就能续回曾经的光语童言,而忍心任由彼此空等七年。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北地河上的重逢,回到返程的归途,他一样是谨慎克制的棋手,一样会为了安然无虞的前路,为了同去永生的约定,为了一招统御神侍的决心,将她供上神坛,让她倾尽心力与他重续的努力,付诸汪洋。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纵使能令时光倒流,他们还是会回到此时此地,被漫无尽期的等待一天一天凌迟。

      所以我要离开你了,她说,说出口时,却听见十四岁时的自己哭着在叹:

      “我爱你,图特摩斯……”

      这一声叹,多像是留在童话尾声处的闭幕曲,终于能一笔一划印刻在人生里的总结句;这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给他的弥补,糊满眼泪,可怜兮兮,又像是镌刻在铭文尾声处的圣书体,只为着行文对仗工整,全无意义。

      他握住她的手,揽在她心口;他仍在她心里,可也仅此而已,最初的爱已经走了,如翻过的文卷,读过的字句,灰烬纷飞的结局;曾在王墓的黑暗里抱住她的手足无措的少年,年复一年的神伤,在自责与无力中捱过七年忧惧,悔恨充斥了想念,负罪感吞噬了喜悦,流年经过,誓言依旧,却不能不将几乎全部的自己都祭给了南北两地。从前她一看见他,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眼里只落着他就好,所有的来处与去处都可以弃之不顾,而今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必须前思后想,忖度再三,便如此走下去,只为等待他的偶一得闲,戴上双羽,束手坐困闺苑中,直至寂寞虚空如山重水复,一层层将她的空壳掩埋,漫无尽期的余生,他会对她抱歉,直到厌倦,终有一天,彼此厌倦。

      他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头戴红白双冠的法老,手执弯拐与连枷的两地之君,南北两地每一个人都依靠着他的给予得以生存,他的私情,注定要被牺牲。

      她无法为他如此牺牲,无法摒弃自己意愿,无法认同他所向往的灿烂荣耀的明天,无法彻底抛弃属于七的魂灵。

      也许是她还不够爱他。

      含着泪亲吻他的手,在他指间吻到凝结的血腥,如折翅处新生的痂,人间的荷露斯神今晚受了重创,那一声让她心如刀绞的低笑,是他奄奄一息的不甘与挣扎,却不能反身给他安慰的吻,她先已做了别人的妻。

      “陛下惩罚他了吗?”

      她颤声问。

      他不语。

      明知此时最好沉默,她越是回护,她的宠儿越要遭殃,但被他不祥的沉静迫住,思绪里充斥着血淋林的想象,心惊之下,顾不得想。

      “他是没有野心的人,最远只看得到北地以北的田庄与佳酿,那也是我想要的明天!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与他无关!事到如今全都是因为我的恣意任性!是我硬要将他的玩笑话当真——”

      “玩笑话?”

      他迅速剪断她问,几近失笑。

      “我给你的明天究竟是多么可怕,惊得你竟要将那宠儿的玩笑当真?”他低声问,这一次是真的含着笑,入耳时苦涩如胆汁,“你甚至都不敢信他,就已决心跟着他去?”

      数度提气想答一声“是”,都被泪水糊住,惟剩凝噎;他抽回手,却慢慢梳过她的发绺,吻她的后颈,吻她泪痕斑驳的脸。

      “日落时森穆特曾来见我,”他低低又说,“匍匐在我的脚边乞罪,自称是有眼无珠,错将恩典当作不祥,只愿以待罪之身,在下一个日出前亲自将你迎上至乘之地。”

      他异样平静的语声突在此处几分虚颤,似又回到未知后事如何的当时,狂喜之下,语声喑哑。

      “遗憾的是,母后仍不能信服,她坚持要在日出之前见你一面,亲自确证森穆特所言不虚,才愿将双羽冠给你。”他翻身坐起,最后说道,“夜已过半,不多久就要去往北宫,启程前我来接你。”

      她悚然惊起,扑去挽住他的手臂,怕只怕荷露斯神将她的不忍错听成悔意。

      “陛下!”她急喊,“请饶过他!是我愿意将余生许给他!是我更喜欢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如果这是过错,请陛下归咎于我!”

      “错的是我,”法老回答,“主神御前,岂敢罪责他人?”

      他挣开她的手,起身离去,留她在暗夜里,心慌如捣,重又被恐惧侵袭,却只能蜷起自己,独自饮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Chapter.48. 法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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