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南楼北望

12、（12）

　　“你是来躲雨的吗？”
　　“还是来找人？”
　　“你在听什么？”
　　“你好？”

　　这几个问题，他一个也没回答。

　　但这不影响商挽琴的兴致勃勃。十五岁的她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兽，不知道什么叫拒绝，也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更不可能懂得什么是边界感。

　　这个人如此冷漠，并未熄灭她的热情，反而更让她好奇起来。

　　“跟我说说嘛！”
　　“我不是坏人！”
　　“你看上去好瘦啊，是不是生病了？”

　　最后一个问题引起了他的反应。

　　原本安静又专注的少年，眉头一皱，目光倾斜过来。像雨水被风吹来，冷冰冰地拍她一脸；就是这种感觉。

　　“你话很多，很烦。”因为身高的缘故，他略垂着眼帘，才能那么冷漠地注视着她。在几缕略长的碎发的衬托下，那张冷淡的面容显得愈发清秀漂亮，好似闪光又易碎的水晶。

　　这句话一点都没吓到商挽琴，反而让她“啊呀”一声，宛如发现新大陆一般，兴高采烈地说：“原来你听得见我说话！”

　　“你耳机里原来没放音乐吗？”
　　“还是音量不大？”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耳机？”
　　“你是故意不想理我吗？”

　　少年愈发皱着眉头，冷漠厌倦又夹杂疑惑。她简直能从他脸上看出内心想法：怎么还不消停？

　　商挽琴笑嘻嘻的，好奇里又夹杂了一丝恶作剧。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引动这个陌生人的情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好像也看出来了，轻轻哼一声，扭头继续看天。这次坚决不理她了。

　　他们没有僵持太久。很快，商七七一家人回来了。黑色的奔驰破雨而来，缓缓停在院子前。夏日浓郁的翠色在暴雨中模糊，映着车灯一晃一晃，好似水面波光。

　　“音音——！”

　　商七七摇下车窗，首先看向商挽琴，惊呼她被淋成了落汤鸡，然后才看向她边上的少年，大喊：“表哥你怎么自己来了！我们去机场接你，扑了空呢！”

　　表哥？

　　商挽琴迅速回忆起商七七的形容：优秀，温柔，完美。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旁边的人，却见他也看向她，面上先是震惊，而后是轻微的懊恼之色。继而，他看向车的方向，原本冷淡的面容倏然绽放出温暖柔软的笑容。

　　“七七，姨妈，姨父。”隔着雨，他提高了音量，语气开朗又不失柔和，“我本来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没想到反而让你们白跑一趟，真对不起。”

　　商挽琴更加瞪大了眼。这个人怎么是个两面派啊？

　　这时，那人又瞟了她一眼。他脸上笑容不退，眼神中却蕴含着警告的意味。莫名地，商挽琴完全读懂了他的情绪：他没料到她和商七七一家很熟，不小心在她面前暴露本性，他有些后悔，但又急着警告她不许说出去。

　　短暂的思考过后，商挽琴歪了歪头，慢慢笑起来。

　　商七七的表哥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但她并不失望，恰恰相反，她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呢。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压低声音，在那一家人走过来之时，向他伸出手，笑嘻嘻地说，“你好，我是商挽琴。”

　　“……乔逢雪。”

　　他盯着她，眼里是压也压不住的警惕。迫于形势，他只能抬起手，勉强用指尖和她一握。但商挽琴趁机抓住他整个手掌，大大地上下摇晃几下。

　　商挽琴更笑，故意提高声音：“七七的表哥就是我表哥，表哥，我也会多照顾你的！”

　　七七他们不明所以，只是笑，说那真是谢谢音音了，但应该让年长的哥哥照顾妹妹才对。乔逢雪适时地插话，笑说自己一定照顾两个妹妹。气氛和乐融融，只有商七七似乎察觉了什么，眼珠滴溜溜地在她和乔逢雪之间来回转，却也没看出什么。

　　晚饭的时候，商挽琴了解到，因为一些缘故，乔逢雪要在省城治病，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住在商七七家里。

　　“那表哥休学了吗？”商挽琴好奇地问。

　　乔逢雪坐在她对面，一派温文尔雅，回答说：“没有，学校答应让我远程上课，期末回去考试，通过照样给学分。”

　　“哦——”商挽琴说，“表哥真厉害！”

　　乔逢雪还是微笑，但在某个间隙里，他隐蔽地瞪了她一眼。商挽琴觉得更好玩了，一整顿饭都笑容满面，惹得商七七用胳膊肘捅了她好几下，问她到底在乐什么。

　　“表哥好看，我看着开心啊。”商挽琴美滋滋地说。

　　乔逢雪继续微笑，果然是好看又温柔，完美得挑不出一点错。

　　从那天开始，商挽琴往好友家里跑得更勤了。

　　“表哥，我们要玩大富翁，你也一起来吧？”
　　“表哥，一起看电视吧！”
　　“表哥，我们一起去爬山吧！”
　　“表哥，我们一起去骑车吧！”
　　“表哥……”

　　家里总有人在，所以每当这时候，乔逢雪必定笑意盈盈。十次里他大约会答应三次，剩下七次都是婉拒，理由也很正当，要上课、写论文，还有工作。

　　“你还要工作吗？”商挽琴毫不在意他的拒绝，还经常顺着话题往下聊。

　　“学费和生活费。”乔逢雪还是微笑，却垂下眼帘，表情似有落寞，“毕竟家中……”

　　欲言又止，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商七七总和她在一起，见到这副模样，就会心疼表哥，忙不迭地拉扯商挽琴，暗示她别问了。七七拉着她离开房间，才小声说，别提表哥的伤心事。

　　商挽琴从不和七七吵架，所以必定顺从，但过后，她找着机会跑回来，轻手轻脚推开乔逢雪的房门。

　　乔逢雪住在三楼客房，窗帘总是拉着，外头晴空再艳，屋里也暗暗的。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中间一块，边上各一块，三块屏幕包围着他的脸，只留给房门一个背影。

　　“表——哥——”

　　怕被发现，商挽琴将声音压得很低。那道背影一动不动，但她知道他听见了，只是不想理她。真奇怪，十几岁那会儿她总能看出乔逢雪的所思所想，乃至真实情感，只不过，也许这只是青少年的盲目自信罢了。

　　“表哥——”

　　她很执著地喊，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道背影动了动，无可奈何地将电脑椅转过来。他的脸逆着屏幕的光，神情陷入阴影，但必定不快。

　　商挽琴感觉到了这份不快，却轻巧地笑起来。“表哥！”她欢欣地说，“你刚才为什么要装啊？”

　　阴影中的少年盯着她。

　　“……为什么意思？”他问。

　　“装伤心啊。”商挽琴说，“你明明一点都不伤心，为什么要装伤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道声音轻柔极了，阴凉得像提前到来的秋风，或者悄无声息爬过的蛇，“音音。”

　　乔逢雪跟着商七七一家叫她。她从未见过其他任何一人，能将她的小名叫得如此幽冷。换成大学四年级的商挽琴，她会知情识趣，尊重那份厌恶和距离感，离这个人远远的，但十五岁的商挽琴不会这么做。那时她从未受过挫折，反而能主动拥抱挫折。

　　“表哥，七七他们对你很好，你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商挽琴锲而不舍地问。

　　阴影沉默，没有回答。过了会儿，他冷淡的声音响起，再没有丝毫虚假的笑意。他说：“就算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你。”

　　商挽琴噗嗤笑出来，摆手说：“我才不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阴影探究地看着她，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商挽琴很痛快地回答，“我就是对你感到好奇。”

　　说完，她高高兴兴地走了，体贴地带上房门，还哼起了流行歌。她没有听见电脑椅转向的声音，也许当时那个少年一直盯着房门，思索了很久关于她的事。

　　她坚持骚扰了乔逢雪一整个暑假。等快要开学的时候，商七七的妈妈找她说话。那是一位真正温柔的阿姨，是商挽琴的干妈。

　　“音音，我知道你喜欢那孩子，但你还小，还没到恋爱的时候。”

　　干妈温温柔柔一句话开场，直接将商挽琴炸成了烟花。她惊得跳起来，忙不迭地解释自己不是喜欢乔逢雪，而是，而是……

　　“……我只是好奇而已。”她嘟哝，莫名一阵心虚。

　　干妈笑，摸摸她的头。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乔逢雪。她说，乔逢雪从小身体就不好，偏偏遇到那种糟心的家庭。作为姨妈，她心疼孩子，曾提议让乔逢雪和他们一起生活，但他倔强又好强，拒绝了这个提议，自己熬着。等他去外地上大学，他们都以为他熬出头了，没想到疾病发作，他不得不回家休养。

　　商挽琴知道乔逢雪身体不好，七七说过，说表哥从小就体弱。但见面以来，她觉得他一切正常，只是太清瘦一些。每当她闹着让他一起去做什么，总是提议“出去走走”、“去运动”，或许潜意识里是觉得，只要多运动一下、晒晒太阳，他就能强壮起来，恢复健康。

　　“是什么病……很麻烦吗？”商挽琴忽然感觉自己犯了错，怯怯地问。

　　干妈说，是很麻烦的病。她讲了一些复杂的医学词汇，商挽琴似懂非懂，只记住一件事：乔逢雪的大脑里长了肿瘤，而且位置不好，如果剧烈运动或者太过劳累，轻则晕倒，重则瘫痪甚至丧命。

　　十五岁的商挽琴从未面对过疾病，更别说生死。她的家人都是健康的代名词，她自己更是能蹦会跳，是学校运动会的种子选手。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不比她大几岁的年轻人，会患上这种疾病。

　　“先天的吗？”她问。

　　“先天的。”干妈说。

　　“那……能治好吗？”她又问。

　　干妈叹气，按不住愁容，说：“可以做手术，但风险很高……国外有医生能做，听说治好的概率比较高。可，一旦失败……”

　　从干妈害怕的表情里，商挽琴看懂了她没能说出的话。

　　“对不起。”商挽琴惭愧地低下头，“我再也不烦表哥了。”

　　干妈却揽住她，再次笑笑，低声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那孩子需要多和同龄人交往，他需要有更多的活力……只是，音音，答应我，对他温柔一些，好吗？”

　　商挽琴愕然片刻，重重点头。

　　“好的干妈，我会做到的！”她信誓旦旦地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