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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浣溪沙 ...


  •   吴头楚尾,江南形胜。

      惜春时分,日光却吝啬得很,不愿多放几天晴。
      雾色岚岚,走来三个高矮相仿的清瘦身影。
      吉水坊的泥路干了又润,娘子们的布鞋却浑不在意,踏在上面,染上了不少泥痕。

      “你不要拘束,等会子你见了就明白,那是个最心善,最随和的人。”
      三人之中,领头的是个三十上下的妇人,名叫胡三娘。她满头青丝拿银簪挽了,布巾裹着,素面朝天,精神奕奕。
      “是。”
      面色苍白的小媳妇紧紧握住双手,低眉顺眼点头。又侧头看了眼堂姐秦秀,小声道:“先前来时,家姊已经同我说过一些乐娘子的事。”
      胡三娘问:“什么事?”

      “嗐,”秦秀笑着说,“是我不好,吓到她了。我同她讲,璟娘虽然也是个寡妇,别人却轻易欺负不到她。之前被豪横的赵员外看上,几次使了婆子来,要用五百两银子收她做小老婆。璟娘不堪其扰,就抄起扁担,把那些婆子小厮都赶出了门不说,还叫狼狗二两追着去咬他们,直追出了二三里地。”
      胡三娘仰头笑道:“你也不知道捡点好的来说,这可把我们璟娘说成是泼妇了!”
      “我可不止说这个,我还讲了,璟娘是仙子一样的人物,通庐陵城都没有赛过她的好裁缝,同样的布料,同样的剪子,偏偏她做的衣裳最舒坦、最耐穿!”
      小秦娘子道,“哪能是泼妇,在我心里,乐娘子是个女将军呢。”

      说话间,她脑子里已经忆起了昨日听过的,这位乐娘子的故事。

      乐璟从前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做使女,后来放了良籍,家中无人,只好南下来寄住舅父家中,被卖瓷器的商人一眼相中,千金求娶,这才作了商人妇。
      商人五年前出海死了,没有子嗣,留下了铺子宅子。商人的舅姑前来讨要遗产,竟然一文不得,全归她一个女户受用。
      是以如今,她二十三四的年岁,便已有了些产业,羡煞旁人。

      同是寡妇,却不同命。小秦娘子不禁在心中猜测,乐娘子究竟长什么模样,有什么手段。憧憬有之,羡慕有之,畏惧也有之。

      不过三两句话,她们便行至一座带东西厢房的大院前,听见了一阵狗吠声。

      庐陵的房屋建构,还是仿的旧制式。达官贵人、地方豪族们都扎堆住在仁永坊,那里青石铺地,深门大院,秩序井然。落到吉水坊,可就没那么好的待遇——烂泥路,小房子扎堆,墙薄院小,接踵而邻,又挨着城北渡口,吵吵嚷嚷。
      眼前的这座一进家宅,是吉水坊里难得的好房子,东西厢房齐全,地势略高些,又僻静,因此被商人看中,买了下来。

      “银罗,银罗。”
      胡三娘抬手拍门,嗓音亮堂。“快些开门,我给璟娘找了个新帮手!”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了,探出头来的,是个年纪在十八上下的年轻女子。小秦娘子悄悄抬眼看去,只见她头梳小双螺髻,用绯绦缠了,别朵山桃绢花作装饰,两耳皆坠了白珠。上身小红短对襟衫子,绣有洁白李花缠枝;下身丁香旋裙,外搭杏色合围,裁剪和花样都入时,看得出制衣人的用心。

      小秦娘子心道:这定不是乐娘子,该是乐娘子身边的丫鬟。连个丫鬟都如此体面,主人家该是怎样的风光?

      胡三娘道:“好精神的花样,是你家娘子为你新裁的衣裳?”
      银罗盈盈笑着,语气却是无奈:“正是呢,她非说闲着也是闲着。”
      说罢一转眼,看见了两人身后藏着的瘦弱小娘子,笑着问:“想必这位就是方才说的帮手?”
      小秦娘子还来不及答话,银罗却已经退开了身子,做了请的姿势。
      “几位来得正好,我家娘子刚说晌午无事,要去铺子里看看。可巧你们就来了,快帮我缠住她的脚。”

      诚惶诚恐,小秦娘子拍拍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跟在秦秀身后,进了这座在她看来堪称繁华的院落。

      过了垂花门,往下是两级石阶。地面铺的是四方石砖,左右青白墙面下,立着一树树的垂丝海棠。
      院子里正晾着些裁剪好的布样,小秦娘子乡野出身,只认得基础的一些样式。离她最近的一双鞋样,她认出是错到底:这种鞋底呈尖形,鞋面以二色相合,形制很别致。她见堂姐秦秀穿过,听说这是最近几年流行的样式。

      离堂屋愈近,她愈是心中忐忑。倒不是害怕,只是心绪难以平静。
      至于是什么心绪……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波动,就是波动。

      “璟娘!”
      胡三娘的大嗓门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心弦一紧,听见一个并不粗犷,反而十分柔和的声音问道:“什么日子,叫我院子里这样热闹?”
      她循声望去,缓缓屏住呼吸。

      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乐娘子身上的打扮,还不如丫鬟银罗花哨。柳条似的绿褙子,秋香坠子悬挂腰间,鹅黄百裥裙随步伐款款摆动。
      极鲜的色调,在她身上却相得益彰,补齐了几分春意。
      最值得人注意的,是她如墨的云鬓之上,仍盛开着的海棠。旁的妇人,婚后多用布巾裹发,这位乐娘子却不同,只束了个懒梳髻,也不用发饰,只有几朵鲜花点缀,清丽自然。
      叫人看了就自惭形秽。

      小秦娘子也确实低下了头。
      她性子是木讷的,不敢说太多话。乐璟问她什么,她就磕磕绊绊答着。

      银罗拿漆木盘子端了三盏茶来,茶盏用的是景兴二年从永和窑烧制出的黑釉,上刻木叶纹路,浸于茶水中,刚从树上落下来似的。

      乐璟拿起其中一盏,递给近前的胡三娘。
      往细里看,白净秀美的一双巧手,指尖与虎口却都有一层茧子。

      “腿脚尚未好全,操甚么心?”胡三娘摇头,呷了一大口茶,咕咚咕咚下去,再把茶盖放落。“你少个十天半个月不去,庐陵城就有人穿不上衣吃不上米了?好好歇着是正经!”
      “就是,哪有这样的劳碌命?伤了也闲不住,三娘该帮我多骂几句!”银罗负责给另两位递茶水,收了茶盘在胸前,“她明日呀,还想瘸着腿去青原山踏青呢!”

      乐璟抬手掩唇,玉镯随着动作轻轻晃起来:“听她瞎说,我去是为了祈福。”
      “祈福什么时候不能去?”胡三娘道,“再有,近来雨水多,你们出门可要拜拜道神[1],别再磕着碰着。”
      说到雨水,秦秀看了眼堂妹,知道是时候开口了:“就是怕今年又淹水过来。”
      “年年修水道,年年淹死人,钱都不知道修进谁肚子里去了,”胡三娘叹道,“真是造孽。”
      秦秀顺着话说:“璟娘,我们今日来,正是想求你帮个忙。”

      “我这妹子命苦,去年,她男人被抓去修河道,给大水冲走了。人是走水路捡回来的,泡得有两个人那么大!”秦秀抬手拭泪,“前些日子,她又为婆母不容,被赶了出来,带着女儿投奔我。璟娘,我家的境况你是知道的,满当当一屋子人,哪还容得下她们孤儿寡母?我拿私房钱留意了一所房子,预付了半贯钱,让她暂且住下。多的我也不能做了,现在只愁生计。璟娘,你心善,又和她处境相怜,所以我带她来,盼你可怜可怜她,让她去你铺子里,找个活计。”
      “竟然是这样。”

      小秦娘子泪眼朦胧间,察觉到乐璟已经缓缓走到了跟前,拿绢丝手帕擦去她的眼泪。
      “好妹子,先别哭,我铺子里虽不缺人,却不担心多个洗衣娘子。只是这活儿粗重,不知你愿不愿意?”
      小秦娘子当即就要跪下来,被乐璟牢牢扶住。
      “愿意,一百个愿意!娘子肯收留我,已经是我再生爹娘……”
      “这是哪里话,咱们都是寡妇,同病相怜,互相帮一帮,是应当的。这世道,女人不帮女人,还指望谁帮你呢?”

      “正是这个道理!”胡三娘笑道,“你别看璟娘现在这样,掌家娘子,威风八面的。六年前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脸皮又薄,又怕羞,比你还弱两分呢!”
      乐璟轻轻回头望她一眼,似乎嫌她多嘴。
      不过小秦娘子倒是因此收缓不少,看向乐璟的目光多了两分好奇。

      “我也记得!我们这里,井口大点的地方,谁都没见过大梁城来的姑娘。等见了她,哎呦!”秦秀两手一拍,“真真世家娘子风范,说是仙子娘娘也不为过!哪怕是此地的郡主县主,也比不上……”
      “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乐璟直接去捂住了秦秀的嘴。
      檐柱下的银罗生生笑得直不起腰。

      笑闹一阵,乐璟留她们用了晌午饭。饭席就摆在堂屋里,小秦娘子这时才有心思去看周围的摆设。
      方才会客的主位后悬挂了一幅画,两旁还有对联,她不识字,全看不懂。
      两端各摆一个青瓷瓶,瓶里插的是两株从院子里摘下的玉兰。

      她正发着呆,又听见乐璟问:“而今小秦娘子住在何处?”
      秦秀接话说:“就在巷子最里,每个月不到百文。差是差了点,堪堪遮风避雨。好在和我挨得近,有个照应。”

      “离铺子远了些。”乐璟道。却也没多说。
      小秦娘子赶忙应道:“不碍事的!我身体好,能走!”
      “那便好。虽说这边租房子轻省,可找合心意的也不容易。”
      小秦娘子连连称是。

      说妥了上工时间和薪资酬劳,小秦娘子再次千恩万谢后,胡三娘一行人告别。银罗把院门一关,才对自家娘子说道:“我还以为娘子要把罗子巷的空屋子给那母女住呢!”
      乐璟躺倒在摇椅里,边拨弄水缸里的水草,边笑:“那屋子西晒得很,卖都卖不出去,哪能让妇孺居住?何况那头走夫多,孤儿寡妇,岂不容易让人欺了去?”
      银罗自怪:“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等她攒了钱,想租新房,日后自会找到合适的。”

      谈到租房,倒叫银罗想起来一桩奇事。
      “我早间听来青说的,这两日有官人来吉水坊赁房呢!”
      “官人?”乐璟讶然。

      本朝地方官员三年一调动,因此不兴购宅置地。来庐陵办公的官人,都是住在挨近知府衙门的官舍,妓馆也是那头居多。即便不住官舍,也犯不着来吉水坊。因在此聚集的都是些商贩人家、贫贱小民,更随性些,一个小小的院里能住好几户人家,人多嘴杂,出行也算不上方便。

      “既是官人,为何要来此赁房?”
      “不太清楚。”银罗摇脑袋,“难道是官舍不让住?这还不算,听说没有房牙子敢替他办事,还是个小厮亲自过来,四处打听的。”
      “确是奇事。”
      乐璟觉得新奇,结合小半年来的形势,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便隐隐有些担忧。“想来是被人欺负了。可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官人,什么年纪,是什么职位?”

      打从知道大梁城里变了天,郭老相公不再任相,又等不来回信,自家娘子就一直这样,对这些事格外敏感。
      银罗先是歪头。“没说。”
      而后又想起什么,摇头:“不对,说了!听说好像是从大梁城过来的……不过不是姓郭,而是位姓孟的官人!”

      “姓孟?”
      乐璟扶着石缸起身,玉镯子轻轻摆荡,发出清脆的碰触声。“姓孟……”
      她想了半日,又挨着椅子,重新躺了回去。

      “怎么了娘子?”银罗探头过来,见她心思沉沉,奇怪道:
      “难道娘子还认识他?”

      乐璟的眼睛却望着天,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这下可把银罗肚子里的小好奇虫给逗了起来,娘子、娘子的,叫个不停。
      乐璟不胜其扰,只好说:
      “我不清楚此人是谁,但的确见过一位姓孟的官人。”

      遥遥天幕,浮现了一片富丽堂皇的街景。明幡红楼,鬓拥云簇,人声鼎沸。众生翘首以盼,只见得有一人黄衫绿袍,簪花系缨,意气风发,自街尽头打马而来。
      她启唇,以一种怀念的语气,缓缓说道:
      “那是八年前,国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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