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静静的,她在天河中浸泡,已经几千年了。
淡淡的水光潋滟,投射在她的脸上,于是那乳白的纹理上便恍惚间有了透明的感觉。
然而她却是没有感觉的,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会说也不会动。
她只是一块石头,小小小小的石头。呈现纯洁无瑕的乳白色。一只玉兔的形状。偶尔有浓绿的水草拂在面上,她抬起已经没有神采的眼睛,看见一队斑斓美丽的鱼结伴而过,带动那长长的浓绿色的水草,丝丝缕缕。心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的,她现在只是一块石头,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如此而已。
天河中湛蓝湛蓝的河水汹涌澎湃,大朵大朵的波浪呼啸着涌上天际,南天门外一阵轻车轧轧,却是日耀星君赶着天马驱动金乌而过,于是那碾碎在车辙上的日光便金灿灿地向着天河铺了下来,细细地洒在水上,再透过水花铺洒在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光晕投射,她的脸庞笼罩在金黄色的光圈里,越发显得苍白。那重叠的光与影令她眼前不禁一片恍惚。她用力地闭了闭眼,阳光依旧透过眼睑呈现出朦胧的橘黄色。啊,这样璀璨的光彩,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遥远……
她还记得,是的,她还记得,那一夜,那金色的盔甲在月下闪耀,恍得她的眼近盲,竟丝毫没有留意到那一尊神祗手中的雪亮雪亮的长矛。她是存活在月华下的灵物儿,那样柔和的光,仿佛是母亲的手轻轻抚在头上,说不尽的爱怜,道不完的痴绵。无数个夜里,她披一身洁白轻纱,静静坐在隐灵池里,手里拈着月诀,抬头望向那无边皓洁的月慢慢升起,先是一弯细小的牙儿也似,然后渐渐向那弧度的中心处扩展,直至中天,成为一个无比精致的圆。她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浑望一切。清冷的月华洒于她面前的隐灵池石阶之上,干净剔透,纯美冰洁。点点洒在隐灵池中,荡出一片银色的鳞纹,一波一波,从她的衣下萦回,圈圈环绕,如同人间传说中千年不变的情思,成为她和月之间的唯一维系。心里是一片澄澈的,半点波澜不惊,这月色使她平静。徐徐抬头,长长吸进一口气,竟是那一丝一丝的月华,直涌进她心里。奔腾,激荡,最后归于心腹间拇指大的一枚晶莹的珠子,那便是她的内丹。是的,她是如此的爱这一轮皓月,除非将它深深藏于心中,默默埋葬。
在那之前,她一直坚信月是最美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比拟,甚至包括她那个仙名远播的主人。
直到她遇见了他。
那一夜,隐灵池里,月华初升,月光初照,瓷般柔和温滑投在她的雪样轻纱上。她一如既往地,等待着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那月与她得而融于一体的时刻。隐灵池里的水纹长长延伸向某个莫可知名的方向,千万年不变。纤细的纹络一路追逐,一边互相萦绕,抵死缠绵。这情景,与平日,仿佛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她心下总是难以平静,水面的微动使她心神不宁。月一点一点的上升,光华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月光流水一样在隐灵池周的树叶上无声地流淌,苍白得像是没有血色的美人面颊。本应是安静祥和的情境,不知怎地,竟然凭空多出一分肃杀来。风吹过,吹动她的衣襟,远处几片叶子簌簌作响,她忽然觉得恐怖,仿佛那风是从心上吹过似的,凉飕飕的,带着惊颤,她整片心都不由抖了起来。
然后她就跳了起来,抬头望去。清冷的月光衬着她的眸子,竟是似血的鲜红。这一次,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明月。她看见了太阳!
那真是太阳一样的人儿,金灿灿的甲,明晃晃的盔。像一座挺拔的青松,在她目中闪亮。那一刹那,她忘记了自己和月的渊源,忘记了自己和月的情愫,忘记了玉兔永远是月的子民。那一刹那,她的眼中,只有这太阳一样光华灿烂的人儿。他就是她的太阳。
淡淡的月光下,她披一身轻盈白纱俏立在他面前,血红色的眸子深深望住那个贸然闯入的男子,金色的人影映在两朵火焰之内,是的,她的眸子,就像是两朵燃烧着的火焰,衬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越发明亮。那是玉兔的标志,她只有在修炼成仙时才能洗退的浓烈妖冶的鲜红。她带着这一点炽热向他遥遥相望,像是要把他的影子长久的保存在心里——那是,她的太阳!然而随即她的双肩开始颤抖,雪样罗裙波浪也似的抖动起来,那一丝丝的凉意重又从心头涌起:在那个人,在那个人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她忽然就觉的有些羞恼,这个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内,她可是全妖界最美的精灵。她是大自然最冰清玉洁的灵秀,她是众生仰望的焦点。
最后再望了那个紧束盔甲的身影一眼,她准备离开,是的,她也有尊严,她的尊严,不容忽视。尤其是被她所珍重的人忽视。轻轻地那白纱的末端旋了一漩,在月下变得极淡极淡,几乎就要化作一缕轻烟随风而去。
随风,是的,她那样轻捷的身段,那样飘忽的身姿,就是空中的一朵浮云,飘啊飘,没有个尽头,如同岫烟,如同幻梦,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醒来,终还是这孤零的结局。风尘中一场中断的游戏,谁会陪你走下去,谁会?
晶芒四射,那是什么?恍惚间,她只看见那男子的手臂忽抬,以雷的惊撼电的速度将那晶芒向她离去的方向挥去,不知怎地,力气顿失,梧叶纷飞,于是那样一袭白衣裹着一个娇怯怯的身子重重跌落在尘埃。胸腹间疼痛有如刀割。长长如墨也似的发委于地下,与衣间的环佩缠绕,略一偏头,一片叮咚。那清脆的声响震着她的耳膜,薄薄的一层仿遭雷击,头脑昏厥,为什么?她犯了什么罪过,要让她,如此狼狈。
然后是一个冷冷的声音,是的,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可是,为什么是那样的冰冷,冷如冰珠。一字一字地从那两片薄唇下吐出,那样美丽如刀锋的薄薄的唇,却带着凛冽的冬日的寒气。“何方妖孽!竟敢在仙界作乱。”
瞬间,她只感到从所未有的耻辱与卑贱,月完全升起来了,它是这样的明亮,将她整个几乎是赤裸裸的暴露在月光下,她的低微,她的卑贱,甚至是她那血红色绝艳的双眸,都像是她耻辱身份的一个象征。她是妖。原来,原来,不过因为她是个妖。仙妖不同道,是么?不是么?呵呵,她冷笑起来,一绺长发顺着面颊滑下来,带着汗,因跌落的疼痛而滴落的汗水;带着泪,因耻辱的悲哀而滚落的眼泪。那一绺发,湿漉漉的,滑下脸畔,贴在长长的玉样的颈子上,越衬出那样子惨白惨白的容颜,憔悴的,伤痛的容颜。她猛地抬头,望他,眼中是深深的哀切,幽怨,不甘。她多希望他此时,能望一望她,看见她眼里的凄凉,能把那颗坚如铁,厉如冰,狠无情的心稍微,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地,融化开些,也是好的。
然而他终究是转过了头,只把手中的晶芒遥遥指向她,却是一柄银光四射的长矛。他根本就不愿看她,一眼也不去看,好象看了这个妖界女子就会沾染上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她在期待的失落中颓委下来,渐渐地,有晶亮剔透的液体在那两丸玛瑙中融开了,化开了,滴滴滑下脸畔。那泪也是红色的,像极了东海里大蜃泣血的灵珠。那样的甘美明秀,却是鲜血的颜色。
“大胆妖孽!敢欺天庭无人,今日本将军就将你了结于此,也好镇一镇下界妖物的威风,叫你们这些妖孽知道天庭的厉害!”他手中的矛在月光下闪亮,手腕翻转挽做银花便向她心脏的位置戳去。那样迅疾无匹,誓破雷霆的一击!仿佛是亘古传来冲破时空的重重诅咒,呼啸着要把她生生钉死在冰冷的青白石阶上。
那样惊人的一击,穿越了五千年的漫漫长河,终于刺到她的身前。雪白的衣衫片片碎裂成尘埃,纷纷扬扬,好象下了一场鹅毛的大雪。不知此时,人间确是如何?许是盛夏时节吧,这六月飞霜的冤屈可有人识?可有人知?可这是在天庭,不是人间!她的委屈,注定要一直隐忍到死,也无从申诉。是吗,不是吗?月华无声的流淌,在她柔弱无依的身体上流淌,是月在流泪吗?为她而流泪吗?月啊月,是我负了你,且收回你这无声的泪,我不值,不值得你为我而哭泣。她与他,许是命里的痴缠,这五千年的光阴,注定了要毁于他的手上。来刺吧!将我刺个对穿,将这五千年来修炼的人身打破,如同打破一只粗陋的陶瓮。她在心里无力的呼喊,她想哭泣,想嘶吼,然而仿佛有什么堵在了喉咙之间,她哭,哭不出;她吼,吼不了。她就那么直着嗓子,从心腔深处发出没有声音的哀鸣,像一只嘶哑了喉咙的鸟儿,无助的泪眼,望断这炼狱般的天上人间。如此广阔的天地,为何,竟容不下一只小小的兔儿无碍于他人的苟且偷生?蓦地,她轻轻笑起来了,妖便如何,我便是妖,妖未伤人,人反弑妖。即便是不容于天地之间,我又有何愧?又有何疚?是死在他的手上啊,呵呵,她垂下头,一头如瀑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那样深夜一样的浓黑,使她惨白的面孔看起来有一种坚韧的光泽。她不怕了,只要是死在他的手上,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五千年的生命总也是够了吧,她活的太久,知道这世上妖之存在的不易。到了今日,也就是了。就算是个终结,这,也要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锋利的刃划破了她的肌肤,那样凝脂一样的丰润细腻的肌理,轻轻一划,便是一道血痕。她将一绺长发咬在牙齿之间,娇美的唇因用力忍住疼痛而变得鲜红,反倒透出一种绝望的艳丽妩媚来。刀刃下划,切入皮肉,向她的心脏迫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里都是血的味道,腥甜腥甜的,死亡,原来是如此接近的事物啊。
那刃一分分划入,噬骨噬心的寒,她却是不怕的,闭上双目,她在心底最后揣画了一次他的样貌,也许,这就是她最后的记忆了吧。
那刃已经贴近了心脏,只要再轻轻一划,就可以让她永远消失在隐灵池湿润的水气中,消失在桂影阶朦胧的月色下……
“住手!”清亮的女音,像掺了蜂蜜的绿茶,甘美清冽,在隐灵池上空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青色的影子电射而来,挡在了那袭冷冰冰的盔甲前面。幽远浅淡的眉,含笑似嗔的眼,一双樱红的唇微微抿着,带着绝美的煞气和怒意,身后随意披着的青色大氅在月下无风自动。那样绝世的风姿,他持兵器的手不由就有些犹豫。迟疑间,地下重伤的女子猛地向后一挣,自犹在滴血的刃上脱身,然后就地一滚,便化作了一只毛绒绒小兔。那来的女子却是嫦娥。此时一脸怜爱将那兔儿抱在怀中,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那兔儿身上抚了一抚,小心翼翼查看了兔儿的伤势,看到那长而且深的巨大创口,黛青的眉便不由得就是一皱,斜目微瞥对面的男子,那澄澈的瞳人仿佛是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清亮亮的,但此时这双美目中却隐着怒气,透着轻蔑,给她这一瞥,那样冷厉的男子本来板得死紧的面上,突然就是一红。
她心里同时也就是一颤,忍着痛转头望去,墨般浓黑的眸,在月光下是如此明丽动人,那样纯黑的眸子,是她穷极五千年都无法得到的美好。她心里这边乱糟糟如一团未解的麻,却听那一边嫦娥已是冷笑着道:“原来是寒江将军,不在天庭供奉,几时管到我这月殿下的隐灵池来了?”声音仿佛是粒粒滴溜圆的珠玉,一粒粒抛将出去,客客气气中有让人窒息的气息。
却原来,他是叫作寒江。一如那个铁样冰冷的人儿,果不其然,这名也是一色儿的透着冷意。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是人间哪朝哪代哪个诗人笔下,生花的妙语?里面,有他的名字。后面的文字却是什么?头中昏昏地,她的记忆有些模糊,是什么玉壶,又是什么冰心?冰心,这两个字一蹦出脑海,蓦地觉得心尖儿上微微的痛了起来,是伤口,还是别的什么,她现在也说不清了,只有那痛楚还幽幽的在心头缠绕,三世里剪不断的情思,只管绕住了不肯去。
透过红红的眸,她看到月光已变得幽微,隐灵池遥遥的对面,有无尽霜华簌簌而落,眼中饱含了泪,从绯色的液体中望出去,一片潮湿的红。
寂寂的夜,她目光迷离,神思游走于九重天之外,她没有听到,那个叫作寒江的眼色冷冷,面色冷冷的男子,对她的女主一字一句所说的话:“仙妖不可同道。”
“是么?”轻蔑地笑着,青衫仙子言色中有极大的不满,“但这事,”广袖飘飞,青衫猎猎,嫦娥抱着手中的兔子,扬长而去,留下字字如冰砾,掷地有声,“恐怕也轮不到将军您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