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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故事 ...

  •   他们先去餐厅打包了点食物,回家开了瓶酒,故事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其实我是差不多十五岁才重新开始捡起学业的,在那之前的将近五年时间里,我都在发疯,是真的疯了。”他说着,自嘲地笑了,问坐他对面认真聆听的刘绍君,“你那时候肯定也听到过这种传闻吧?”

      刘绍君紧呡着唇,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楼璨轻笑一声,开玩笑道:“刘绍君,你别这副表情,我还没死呢。”

      不等刘绍君说什么,他收起他的笑容,继续他的故事道:“我是怎么发疯的呢?我不肯离开出事的那间房间,每天拿着一把刀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嘶吼,叫那个混蛋滚出来,说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似的。

      “刚开始,他们都很心疼我,很想帮我,但我那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理智,他们哄我、劝我,我却拿刀指着他们让他们滚;他们趁我累得睡着了拿走我的刀,把我抱出房间,我就冲去厨房拿起另一把刀指着他们,逼他们把刀还给我,还把房间的锁眼堵住不让他们进来;他们把锁撬掉,我就拿刀指着他们,让他们装回去;他们说不怕我的刀,让我杀了他们,我就反手给了我自己一刀……”

      “后来,他们就不来了……”

      “除了我妈。”

      “因为我发疯,家里每个人都过得很痛苦,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睡觉,而且家里的佣人也越来越少,都辞职了,导致他们的生活也很不方便。刚开始我爸提议搬家,说换个生活环境可能会对我有帮助,但我坚决不肯离开那间房间,我妈依着我,于是没有搬成;后来我爸提议送我去精神病院,所有人都同意了,只有我妈坚决反对;再后来,我爸实在受不了了,策划了一场火灾,想着房子没了总得搬吧,但因为我死都不肯离开那间房间,于是那天,我和我妈差点一起死在了那间房间里。”

      “那场火灾把房子烧得挺严重的,他们全搬走了,但我还是坚持不走,于是最后那里只剩下了我和我妈。那段时间,从小养尊处优的我妈自己慢慢摸索着学会了干很多活。我外公外婆因为也不认同我妈的做法,刚开始便也没有对她施以援手,以为她应该也坚持不了多久,后来实在不忍心看她受这么多苦,终于妥协了,让人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还从家里安排了一些可靠的佣人过来。”

      “后来,我妈无意中得知我爸竟是那场火灾的主谋,于是要跟他离婚。我爸很爱我妈,坚决不同意,百般哀求悔过,但我妈几乎铁了心。我爸后来被逼急了,威胁说要离婚就杀了我,我妈很害怕,那段时间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我妈一个人,那时候还得兼顾持续发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体谅她的我,根本应付不来许家的各种手段,我外公外婆刚开始是不同意我妈因为我离婚的,后来见我妈态度坚决,终于替她出了头。”

      “许家自然是不会要我的抚养权的,但对于许珩和许瑗的抚养权,他们非常坚持,一点不肯让步,两家于是僵持了很久,最后法官决定以孩子们的意愿为主要判决依据。许珩和许瑗很爱我妈,也很舍不得我妈,但因为实在不想跟我一起生活,一番痛苦的纠结后还是选择了许家。那之后,不管是我爸还是许珩和许瑗都非常恨我。我能理解他们,他们再讨厌我再恨我,都是理所应当的。”

      “那几年,我妈被我和那些事情——当然,主要还是我——折磨得身心俱疲,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直到我外婆去世,她好像突然失去了主心骨,轰然倒下了。但我对那些全然不知,我只知道每天趁我累得睡着偷偷进来抱着我睡觉的妈妈突然也不来了,我以为她终于也放弃我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突然就慌了,但我又逞强地想,挺好的,终于都走了。我疯得更厉害了,又哭又笑又叫,但突然,我就没有了发疯的力气,彻底安静了下来,像是也突然失去了主心骨。我想我妈,虽然羞于承认,但那时候我真的很想她,很怕她也不要我了。”

      “我也不知道我那几天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还是没有走出那间房间,怕出去后发现整栋房子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怕出去会有人告诉我‘你妈妈不要你了’。我把自己蜷缩着躺在地上看着房间门,暗自祈祷我妈再一次打开它。那几天,因为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我的身体愈发虚弱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但一清醒我就不停地流泪,好像脑海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但眼泪就是不受控地往外涌。”

      “我没有等来我妈,但等来了舅舅。三天后,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几天,毕竟那几天对我而言,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是后来他们跟我说的。舅舅说我妈在外婆的葬礼上因为伤心过度晕倒了,因为长期疲劳过度,加上营养不良,昏睡了好几天,怎么都醒不过来,还是外公跟她提了我的名字,她才惊醒,一醒就要来找我,他们不让,我妈就逼他们来。舅舅还说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我这几天没人照顾,没吃没喝,他们是故意不来的,说我死了才好;说还好我妈醒过来了,不然他会亲手杀了我;说如果我再发疯折磨他妹妹,他现在就掐死我;说‘既然不死,就给我活得像点样子’。”

      “我当时好开心,好像从来没那么开心过,妈妈没有不要我,我还有妈妈。我跟他说我想见妈妈。”

      “我终于走出了那间房间,严格意义上说我不是走出去的,是舅舅把我抱出去的,因为我说完那句话后就晕过去了。”说着,他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现在回忆起来觉得挺有趣的,“舅舅吓坏了,以为我真的死了,因为他当时根本探不到我的呼吸。他后来跟我说我那时候要是真的死了估计楼家那时候也得散了。”

      “再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了我妈。五年来,我终于第一次认真看了眼我妈。她老了很多,有皱纹和白头发了,还有很深的黑眼圈和眼袋,瘦了很多,脸上都没有肉了,手也粗糙了很多,整个人看起来很可怜。我好内疚,也好心疼,抱着我妈大哭了一场,跟她道歉,告诉她我好爱她,谢谢她没有丢下我。”

      “那之后,我终于不疯了。因为不想我妈再受苦,我听了舅舅的,跟我妈说我想和她一起搬去外公那儿住,说那儿环境好,清净,我喜欢那儿。我妈开心得又哭了。那时候我暗暗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要让我妈哭了。”他又难为情地笑了,“我当然没有做到,我后来还是做了很多混账事伤我妈的心。”

      “不疯了,我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或者说,因为和现实世界脱节太久了,所有东西对我而言都很陌生,我很害怕,怕承认也怕暴露自己的蠢笨;怕被嘲笑;也怕给我妈丢脸。我还怕别人的目光;怕看见别人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觉得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每个人都在议论我、嘲笑我、鄙视我。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没有穿衣服似的;觉得在他们眼里,我是个被这世上最下贱的东西玩过的更脏更下贱的东西。简单地说,我害怕这个世界。那时候,除了我妈,我谁都怕。”

      “我妈从来不强迫我什么,但她会想办法引导我。比如说她想陶冶我的情操,让我能静下心来,就说她想画画,要我做她的模特,但其实她的最终目的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对画画感兴趣。她画画很厉害,画得很好看,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比我本人还好看。我说她画得不像,她说在她眼里,我就是长这样的。后来她问我能不能画她,她说她想看看我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的。我没有办法拒绝她这样的请求,我说好,但是我不会,问她可不可以教我;说那你得趁我还没学会前赶紧加油变得再漂亮一些。那是那件事情后我第一次愿意学东西,那天,她又开心得哭了。”

      “还比如说她希望我重新对知识有渴望,就找觉得我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自己学,然后假装很难,跟我撒娇说她笨死了,怎么都记不住、学不会,要我帮帮她。我就是这样重新开始学习的。后来,不需要她那样,我也会主动学习各种知识了。我喜欢吸收知识的那个过程,让我知道我不笨,也让我知道我可以比所有人都强。大部分时候我都是自学,但我妈会默默关注我的状态,在我遭遇瓶颈的时候,给她自己找家教,撒娇让我陪她一起上课。”

      “再比如说她希望我练点功夫以能自我保护,就和外公、舅舅商量好,在饭桌上假装闲聊到舅舅当初为什么突然学武术,说是他们上学那会儿有很多男生追求我妈,其中有些还是混混,舅舅就是为了保护我妈才学的。然后我舅舅就当场激我,说以后我要是保护不好他妹妹,他非打死我不可。我妈和我外公当然立刻就骂他了,但我听进去了,我想拥有保护我妈的能力。”

      “但我不敢跟外人学,我自己偷偷跟着网上的视频学,但几乎没什么作用,我很着急,也很气馁。我妈发现后就让我舅舅想想办法,我舅舅才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气冲冲地把我拎到院子里,揍了我一顿,边揍边教我一些诀窍,让我跟着他说的还手,还不留情面地说我妈本来有老公和另一个儿子保护的,都是因为我,现在只有我这个废物了,命令我以后每天跟着他练功夫,直到能打败他为止。”

      “开始跟他学功夫后,我几乎每天都挨他的揍和训。他问我怕什么,说既然要姓楼,就什么都不准怕,楼家不允许有废物。他把我锁在黑暗里、密室里,让我自己想办法出来;把我丢进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没有人的深山密林里、语言不通且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让我自己想办法回来。我因此掌握了很多生存技能,还为了既让他难不倒我,也让我自己不至于太丢人被他看笑话,拼命学习各国语言。”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让我陷入险境,虽然那段时间我跟他每天都剑拔弩张的,但其实我很喜欢他身上的那股劲,也很感激他那段时间用了那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我。其实我一直很尊敬他,也很服他,因为他是一个好哥哥,对我妈的好是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实实在在的。有他在,我妈很安心,我也很安心。”

      他在这儿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酒,平静地看着刘绍君,说:“刘绍君,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刘绍君还沉浸在这个令他大为震撼的故事里,虽然楼璨全程都是用的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方式讲的,但他当然听得出其中的令他难以想象的疾苦和艰辛。他想象过楼璨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他想象中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幸福快乐的生活,他以为大概是因为有心理阴影而自我封闭、性格孤僻、喜怒无常等等,但……竟然是这样?这些……都太超出他的想象了。是啊,为什么突然主动告诉他这些呢?他当然还没来得及想,但他也知道,楼璨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答案。

      “为什么?”他反问道。

      楼璨严肃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语言,又像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非常严肃。刘绍君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心里因为刚刚的故事而复杂的情绪瞬间被紧张取代。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楼璨终于开了口,说:“因为我有预感,再不告诉你,我们大概很快又要不欢而散了。”

      因为这句话,刘绍君既惊讶得瞳孔都不由地放大了一圈,又更紧张了,连呼吸都不由地放轻了些。

      只听楼璨淡淡地继续道:“我讨厌低质量且无意义的社交,即使是你,也不行。我不希望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总顾忌这个可不可以问,那个能不能说,也不希望你靠传闻、猜测、想象来刻画对我的认知,然后在那个认知的基础上和我相处。刘绍君,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更不是一个可怜的人,相反,我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强大,也比这世上大部分人拥有的都多。我不需要同情和怜悯,这些在我看来很可笑。我的傲慢不是出于自卑或恐惧的逞强,而是因为我有这个资本;我不社交,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刘绍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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