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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殊死 ...

  •   日子对于柳誊来说,一下子变得恬静起来。
      晨起去营中忙军务,晚间放了班就回家与须卜檀一起用晚膳。用完晚膳,若柳誊不觉得困倦,两人便避开仆役们,勾着手在庭院小花园里散散步,或是窝在书房中,各占一张椅子看书。柳誊喜欢看兵书,而须卜檀则最近迷上了话本。但他自己看也就罢了,有时非要拉着柳誊一起品鉴,特意挑文中一些羞臊人的话读给他听。
      每每这时,柳誊就抄起门旁的扫帚抽他,抽得次数多了,此扫帚便被须卜檀奉为‘家法’,喜滋滋供奉在书架最显眼易拿的位置,以便柳誊随时拿取。
      若是柳誊在军中忙军务回家晚了,须卜檀也不催,只让管家带着几样柳誊爱吃的点心过去,自己则在家中煮好参茶备好洗澡水等柳誊回来……
      好似自须卜檀入将军府,这座宅邸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温热可口的膳食,松软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床褥,以及无论他何时回来,都能看到一盏等他的灯,和一个等他归来的人。
      就好似幼时他贪玩归家晚了,父亲母亲提着灯在门口等他一样……
      柳誊从未奢望过自己此生还能拥有这盏灯。然当这盏灯出现后,又那么令他难以释手。
      早已做好马革裹尸、从未想过活的柳誊,平生头一次想到了以后。
      他与须卜檀的以后。
      ——待大凉与北戎战事已了,他或许有机会解甲归田。届时,他可以陪着须卜檀游历河山,可以如他所想的那般做一对行侠仗义、恣意畅快的游侠儿。
      他也可以陪他隐居山林。
      柳誊还想带他去见见自己的家人。父母虽然严厉,但极为开明,想必不会反对他与须卜檀的事。
      而姊妹们如他一样看人看脸,看在须卜檀貌美如花的俊脸上,必然也会欣然认他做‘嫂嫂’的。
      当然,若是须卜檀不介意,他愿择良辰吉日与他拜谒天地,向天地神明通达他们二人的姻缘。如此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之后名正言顺与君共化黄土。
      然而,事实总是难料,多情总会被无情恼。
      一张北戎的战帖塞在一名被死去多时镇北军士兵身上,随着战马被送到柳誊跟前时,一切美好的期望都碎了。
      柳誊惨白着脸看完战帖,指甲死死掐在信尾‘须卜檀’三个字上,一字一顿对陈缓道:“去将军府,看看他在不在。”
      尽管战帖上是须卜檀的字迹,可柳誊还是无法相信。明明早上他出门之前,还与他亲昵缠绵的人,怎么眨眼就对他亮出了獠牙。
      陈缓领命而去,很快,他便回来了。
      柳誊见陈缓神色不好地对自己轻微的摇了摇头。
      须卜檀不在府上。柳誊唇角自嘲的勾起,他好像又赌输了。
      在场众人在瞧到战帖之后,便开始窃窃私语,这会儿已经忍不住纷纷质问柳誊。
      “将军,这须卜檀不是一直囚禁在您府上的吗?眼下怎么会逃脱了?”
      “当初大家苦口婆心劝您杀了他以绝后患,您偏不听。如今好了,放虎归山,让人家带兵杀到咱家门口了!”
      “是呀,当初咱们可是听将军您说亲自看押他,才勉强同意暂时不杀他的。如今人跑了,这事该怎么算呢?”
      “说的是。当初将军狠狠心杀了他,也就没了今日之祸事了。”
      “‘玉面修罗’手中还能放跑人,我看,多半是有人徇私情了。”
      “李涯,你狗嘴里喷什么粪呢?!”腰间佩刀出鞘三寸,陈缓气冲冲走向对面冷笑的男子。
      “我又没说你,你这般恼羞成怒做什么?”李涯丝毫不惧,目光轻蔑地从陈缓面上扫过,看向他身后的柳誊,皮笑肉不笑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说是不是啊,将军。”
      “你!……”
      “陈缓。”柳誊淡声开口叫住陈缓。
      他神情沉冷,目光如一把薄刃从李涯与众人身上逐次扫过,“柳某的是非功过何时轮到你们来评判了?”
      柳誊在镇北军中积威甚重,他一个眼神扫过去,众人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佩刀收回鞘,陈缓冷笑扫了在场众人一眼,对柳誊道:“将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柳誊闻言移开视线,望向那名死去的镇北军士兵身上。
      “人家的帖子都送来了,咱们自然是要收下的。”柳誊冷冷挑唇。他抬了抬手,让人将死去的镇北军士兵抬了下去。
      “百里哨被袭,说明北戎敌军已越过了冲庐山。以北戎普通战马的脚程估算,约莫今日晡时便会兵临细叶城下。”柳誊走到帐中沙盘之前,以剑为笔,在沙盘上从冲庐山到细叶城画了三条线。
      “此次领兵的若真是须卜檀,以他排兵布阵的习惯应会兵分三路,从西南、西北、东北三面兵围细叶城。”
      “西南线要渡细水河,眼下正是汛期,河水暴涨水流湍急,唯有杏花渡转弯之处水流稍缓,北戎兵大多不习水性,若是想要强行渡河,只能从这里。”
      “西北这条地势都相对开阔平坦,不易设伏。北戎大军若所料不差的话,应会集中在此线。”
      “而相对西北这条,东北黄石隘虽是通往鱼跃岭与西风城要塞之地,但其地形复杂凶险,易守难攻,且通往黄石隘的道路十分狭窄,大部队没办法快速通过,须卜檀必然不会派太多人,至多两营越骑。”
      “故,我等应将主要兵力集中在西北线,其余西南与东北,各领一营机弩与一营甲兵,扼守要害。”柳誊收了佩剑,环视四周,“如此排兵,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欲言又止有话不敢说的样子,最后,还是李涯站了出来。
      “倘若须卜檀未住将军府,将军如此排兵布阵是没有问题的。但眼下就不好说了。”
      “李涯你什么意思?”陈缓一听不乐意了。
      柳誊伸手挡住陈缓,抬眼看看李涯,又看看在场众人,“既然各位如此担忧,那便由本将军来守黄石隘。”
      “将军不可!”陈缓急急阻止,他压低了声音对柳誊道:“倘若城防图真的被须卜檀探了去,那作为细叶城布防关键一环的黄石隘必然十分凶险,您若是去了,万一……”
      “如此岂不正好?”柳誊打断陈缓,朗声道:“若城防图真是在柳某手中泄露出去的,那柳某理当担下这个后果。黄石隘在,我在,黄石隘破,我亡。”
      他手气不好,逢赌必输。
      然既然敢赌,他柳誊便不会输不起。
      金乌西坠,北戎大军如约而至。烽火瞭台战鼓擂动,声势震天。
      柳誊背倚巨石坐在黄石隘坝上,面无表情擦拭手里的佩剑。
      负责探查的哨兵急匆匆绕着蜿蜒山道跑了上来,“报!将军,敌军约三千余人,已至距我五里之地!”
      柳誊擦剑手一顿,问:“看清楚领头之人是谁了吗?”
      “回将军,看清楚了,正是北戎七皇子须卜檀。”
      锋利的剑刃擦过指尖,鲜血喷涌而出,在剑刃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刺痛霎时直达内心最深处。
      “将军……”一旁的陈缓见状,忍不住出声。
      柳誊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事。手中长剑砰地插回剑鞘,站起身来,沉声道:“众将士随我一起迎敌!”
      “是!”
      一盏茶后,黄石隘前果然出现了北戎的战旗。
      片刻,纵马驰骋在北戎队伍最前的须卜檀倏地勒停战马,他看向对面横刀立马在黄石隘前的柳誊,神情复杂难辨。
      柳誊也看向须卜檀。内心残存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终于彻底破灭。
      须卜檀真的从他手中盗取了城防图。
      数月来的温馨甜蜜化作水月泡影,过往的一句句爱意此时都变成了看不见的利刃,将柳誊生剖活剐,令他痛难自抑。
      他看着早间出门前还缠着自己、与他耳鬓厮磨的人,眼下却身披敌军战甲威风赫赫站在了自己对面,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的须卜檀,他很想质问他。
      质问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于他;
      质问他如此玩弄人的真心,就不怕被哪日也被真心所反噬?
      他还想问问,问问须卜檀究竟有没有心?
      问问他,有没有……哪怕是一刻,是真的爱过他的……
      然,骄傲如柳誊不想自己在赌输了心的同时,赔上自己的尊严。
      “是从何时想到这个计划的?”柳誊听到自己问道。
      “你我在鱼跃岭崖底醒来之时。”须卜檀没有隐瞒,爽快地解答了他的疑问,“你该知道的,我须卜檀做事一向不达目的不罢休,既然盗取西风城的城防图与刺杀萧百川我都没能成功,我便只能另辟他径。细叶城作为镇北军布防的第一站,我若是能拔除了它,对北戎来说一样是立功。”
      “所以,你引北戎兵过来,唱了一出苦肉戏。”
      “若非如此,我怕是已经死在你手中了,更无法顺理成章进入你的将军府。”须卜檀冷声回道。
      “可你不该牵累无辜。”柳誊道,“张老汉与小山子,都只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他们真心待你,小山子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杀手?”
      闻言,须卜檀轻笑一声,神情嘲讽的看向柳誊。“我以为,似你我这种杀伐果决之人,当不该有妇人之仁。柳誊,你是为将的,该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
      这一刻,柳誊才体会到,眼前这个残忍、冷酷、狠辣,才是真正的北戎七皇子须卜檀,而那个在将军府里温柔、体贴、良善的须卜檀,是假的。
      “不愧是,北戎七皇子,这般忍辱负重,在下,佩服。”每说一个字,便像是呕出一口鲜血,痛的柳誊连呼吸都带上了血腥味。他看着须卜檀,强迫自己扬起唇道,
      须卜檀神色沉冷,看着柳誊的那双漂亮丹凤眸子冰冷如酷寒的霜雪。
      他道:“柳誊,我不欠你。你我本就是宿敌,我用任何阴谋算计对付你都是理所应当。”
      “今日你若主动让开,看在过往的情意上,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本以为已经痛难自抑,然而,在听闻这句话之后,柳誊才真切地体会到何为生不如死。
      他痛得快要发了疯。
      “你说的很对,你是不欠我的。”痛到极致的柳誊依旧沉静如水,他道:“是我自己蠢,蠢得被骗了一次不够,还傻的相信你会有真心、赌上自己的命被你骗第二回。”
      “可你是须卜檀啊,堂堂的北戎七皇子殿下怎么会有真心呢?你凉薄冷情,只拿感情当棋子的人,怎可能会真心爱上谁呢?”
      “遑论,身为你宿敌的我。”
      他声音极轻的道。顿了顿,他抬起猩红的眸子,眸底哀痛与悲伤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所取代。
      “我不用你给我留全尸。须卜檀,我柳誊不是个输不起的人,我输了我认,但你想从黄石隘过去,只能是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说着,他缓缓抽出了佩剑。
      须卜檀神色愈沉,他盯着柳誊,“何必执意送死呢?你该知道就凭你身后的这区区不足千人,是根本挡不住我的。”
      闻言,柳誊忽然一笑。
      柳誊性子孤冷高傲,平素总板着一张俊脸待人。但须卜檀知道,其实柳誊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好看。在将军府的那数月,他见过几回,每一回都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许多妄念来。
      可,眼前的笑却是不同。
      它让须卜檀心弦震颤的同时又有一种一切都将无可挽回的绝望。
      柳誊敛了笑,道:“须卜檀,今日咱们一并将所有恩怨了了吧。”
      “此后,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须卜檀望着柳誊冷肃的脸,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他刻意忽略掉心底越来越浓重的慌乱,抽出了佩剑,寒声道:“如你所愿!”
      一声令下,金戈骤响,一场殊死之战打响!
      诚如须卜檀所言,就算柳誊占据了黄石隘有利地势,但须卜檀早就掌握了他们在黄石隘的布防细节,柳誊根本不可能拦得住他。
      最后柳誊眼看着黄石隘的防线即将要被北戎大军突破,他心一横,命陈缓带领所剩镇北军退至黄石隘的山上,而他自己则一人一马,将须卜檀的大军引进了黄石隘内。
      那里藏着柳誊临时命人搬来的火油。是他最后的筹码。
      柳誊勒停了战马。他跳下马,亲昵的摸了摸马头,而后用力抽打马臀,战马吃痛嘶鸣,扬起四蹄冲进前方狭窄的出口。
      身后北戎铁蹄逼近,柳誊淡然转过身。
      须卜檀看着长身玉立在北戎战马前的柳誊,鼻尖隐隐约约嗅到了火油气味,意识到了自己上了柳誊的当。
      可眼下退出去已然来不及。
      柳誊随手将点燃的火折子抛扔出去,冲天的火舌瞬间蔓延四周。
      战马嘶鸣,惊慌失措的北戎兵狼狈逃窜,左右副将强拉着须卜檀往后撤。须卜檀一瞬不瞬盯着立在烈火中静静瞧着他的柳誊,目眦欲裂。
      “柳誊,你非逼我至此吗?!”须卜檀怒吼咆哮。
      明明是他逼的他,却到了此时还在这里倒打一耙诬赖他。柳誊摇头失笑。
      他合上双眸,最后与这个自己纠缠了半生的宿敌道别。
      “须卜檀,再见了。”
      再也,不见。
      大凉天乾三十五年,北戎七皇子须卜檀率军突袭大凉北境边城细叶城,细叶城守将、镇北军前锋将军率部顽强抗击。
      然因敌我兵力悬殊,最终,前锋将军柳誊与敌军统帅须卜檀于细叶城东北黄石隘玉石俱焚。殁年,二十五。
      同日,北戎败退。
      细叶城,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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