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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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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楼。
楚峪攀着檐角将两坛酒甩上楼顶,继而身手利索地踩着朱栏翻跃上来,入目便是楚禾泽孤孑一人支膝坐在鱼鳞状的琉璃瓦片上,月光太薄、太凄清,像是一池寂冷的秋水,楚禾泽的身影仿若倒映在澄澈无波的水潭中,楚峪总觉得看不真切,好像……好像他再不伸手抓住楚禾泽,下一瞬楚禾泽就会彻底消失在他面前。
楚峪抱着两坛酒走过去,将其中一坛随手抛给了楚禾泽,楚禾泽单手接住放在左手边,楚峪挨着右侧坐下来,解开身上的薄披反手拢在楚禾泽两肩,楚禾泽微微侧目:“怎么找过来的?”
楚峪揭开坛封,浓郁的桂花酒香霎时萦绕在鼻尖,楚禾泽忍不住耸了耸鼻,楚峪的表情神气又得意:“别人不了解小侯爷,我还不知道你?小时候你就喜欢坐在屋顶看月亮,有一回自己下不来,还是求我抱你下来的……”
眼见小猫又要炸毛,楚峪忙调转话头:“这里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我一猜你准在这儿。”
楚禾泽也打开搁置在手畔的酒封,却没急着饮入喉,淡淡问道:“都解决了?”
楚峪嗯了一声,灌下一大口酒,神朗气清:“人让任齐押到衙门了,这两坛酒是酒肆的老板娘送的。”
想到任齐,楚峪的腔调和神情古怪起来:“你怎么走哪都带着任齐那小子?他那小身板看着自己都保护不了,你带着他有什么用?”
“就算那小子长得有几分像你的故交,你对他未免也太上心了些。”
楚禾泽没接话茬,就着酒坛豪饮一口,瞥了一眼楚峪:“让我尝尝你那坛。”
楚峪没弄懂楚禾泽是什么意思,乖乖将酒递过去,“这两坛酒都是桂花酒,你还能尝出花来?”
楚禾泽浅尝辄止,佯装纳罕地投去目光:“我还以为是老板娘忙起来,将你的那坛错拿成陈醋,果真是酒,这好浓的醋味是哪来的?”
楚峪这才意识到被楚禾泽涮了,恼羞地夺回酒坛,“谁吃味了!你少岔开话题,我赢来的月饼和昨天买的点心你是不是也给那小子了?”
楚禾泽慢悠悠地从袖兜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油纸包放在膝头,拆开拧结的麻绳,月饼整整齐齐堆成两摞,一个不少。
“诶,楚大将军冤枉人怎么说?这事若没个交代,我明儿就去府衙门口擂鼓申冤。”
楚禾泽促狭的神色活脱脱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楚峪不禁伸出手掐住两璧软腮,迫使楚禾泽轻轻抬起下颌,“哦?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现在整个广阳郡爷说了算,莫说冤枉你,就是霸女欺男你也只有从的份儿。”
小狐狸不躲不避,眉梢漾起一点慵媚的笑意,眉眼间的风情摄人魂魄:“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欺男霸女这种混账事楚大将军有胆说——没胆做啊。”
楚禾泽的唇被酒液染得红润莹亮,看上去十分好亲,楚峪眸光一暗,嗓音也喑哑低沉:“那怎么办,我只想欺负你一个,就当是小侯爷舍己为苍生。”
因楚峪的指尖并未施加力道,小狐狸一扭头便挣脱出来,楚禾泽被撩得耳廓充血,忙饮酒入喉,冲淡本不应存在的旖旎,正色道:“不同你胡闹了,我收留任齐的确是因为阿木,他是世上最好的兄长,若他还在……”
楚禾泽缓过一息转而问道:“待战事平歇,你想做什么?”
最好的兄长这五个字灼得楚峪喉舌发涩:在楚禾泽心里是不是从未将他视作兄长……
又或许他早就作为不称职的兄长出局了。
楚峪默不作声地喝起闷酒,才顺着楚禾泽的询问开始漫无边际的想象,慢悠悠地、宛如叙说一段尘封的往事:“等天下太平,朝局稳定了,我就在京郊买幢田舍,成日种种瓜果,养几只鸡鸭,再养一头老黄牛,然后——”
八抬大轿娶你。
“然后什么?”
“没什么。”
烈酒烧心,楚禾泽眼前的明月虚实交错重叠,他再想举起酒坛时发现空空如也,楚禾泽舒眉短促地笑了一下,以至于楚峪几近以为那笑是自己的错觉。
楚禾泽替他继续道:“然后娶妻生子。”
“瞅你那点出息,就不怕你爹说你们茕阳楚氏的荣光尽毁于你手。”
楚峪没应,他自知今日所言不过是经年痴心妄想,忽地肩上一沉,楚禾泽醉意已有七八分,被夜风吹得头昏昏,不觉中倚靠在楚峪肩头,两扇浓长的睫毛像蝴蝶脆弱的翅膀,看得人心里一软。
楚禾泽生得过分好看这件事从很早之前就在楚峪的人脉关系里达成共识。
楚峪耸了耸肩,小侯爷跟着他的动作晃了晃,“醒醒,自己还走得了吗?”
从不撒娇的楚禾泽摇摇头,伸出两臂:“你背我回去。”
楚峪任劳任怨地拦腰横抱起,待落至平地才由抱改背,楚禾泽环抱住修挺的脖颈,眼神迷蒙,便听楚峪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很恨我?”
楚禾泽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下意识地摇头,“不恨。”
“那你叫声兄长。”
背上的脑袋不说话了,楚峪叹了口气,“为什么搅黄我的婚事?”
“张临的妹妹有喜欢的人了,张临来求我帮他。”
“就这样?”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我不想你成亲。”
楚峪踩着月光朝客栈的方向一步步走去,“为什么?”
小侯爷又不吭声了。
楚峪开了一间房,把昏睡过去的小侯爷扶到床上躺好,替人宽衣解带的间隙突然被按住了搭在腰际的手掌。
楚禾泽虽睁开眼睛,但瞳孔涣散,仅凭潜意识死死攥握住楚峪的掌根,力道之大似要硬生生掰断,旋即一脚踹过去。
楚峪垂眸思索片刻,不仅没有使用蛮力和人拉扯,反而任人摆布,只是这一脚袭来时不免因受制伤到腰侧,楚峪撑地起身,无奈地唤道:“云辞,是我。”
失焦的瞳孔过了半晌方回拢神识,指间却早早卸力,楚峪想不明白为什么楚禾泽会如此戒备,仿佛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楚禾泽望着纵横的梁脊瞳珠呆滞地转了转:“阿兄。”
“我在,我一直在。”
“你骗人。”
楚禾泽阖目,一串断了线的泪珠从眼角迸落,这串泪来得毫无征兆,楚峪手足无措,笨拙地用袖口擦拭着。
楚禾泽自顾自地说道:“颜霁他们射杀雪奴的时候你不在,你要我跪下来求你才肯救雪奴,我做了你却不救。”
雪奴是楚禾泽曾经豢养的那只狸奴。
“他们推我下水,逼我求饶的时候你也不在,甚至第二天你还欢欢喜喜地同他们一起投壶射箭。”
“我第一次入军营,你爹的幕僚把我骗到一处刑房关了三天,没有光没有吃食没有水,要不是我爹的旧部——那个时候你就在旁边的练兵场。”
“还有楚淮寂,他屡次三番想杀我践踏我的时候你也不在。”
楚禾泽抬起手臂遮住泛红的眼眸:“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你和他们才是一伙的。”
楚禾泽所说的这些事楚峪浑然不知情,甚至如果不是楚禾泽今夜酒醉失言,兴许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楚峪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楚禾泽会渐渐对他冷淡如冰,又为什么会在成年的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地搬出武宁侯府。
许是油烛的灯晕太过刺眼,楚峪眼眶酸涩,沾落掌背的泪珠化作炽烈的焰火,灼得皮肉发烫。
楚峪走上前攥住楚禾泽遮挡神情的手臂,楚禾泽躲闪的目光撞上楚峪如漆渊的双眸,楚峪颤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恨我?”
“那日我中了北燕的陷阱,你为什么不趁机杀了我?”
楚禾泽神情茫然如寻不到归途的浪人,似在努力消化楚峪的质问,半晌自暴自弃地耷拉下眉眼:“我不知道。”
他轻轻呢喃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下不了手。”
楚峪盯着他黑阗阗的两粒乌仁,清晰可辨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未宣之于口的爱意如汹涌怒号的潮浪,不甘于拘困在堤坝之下,一下又一下试图冲破桎梏,喷薄而出。
温热的酒息拂在面上,楚峪听见自己如是说道:“所以,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