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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命价值 ...

  •   坐在Los Olivos街边的小酒馆,听着洛拉讲她是如何被父母年轻时的唱片收藏中《Dangerous》的封面吸引、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迈克尔的,伊芙琳总算感觉回到了现实。虽然夜色同样深沉,小镇中却有风格各异的店铺挨挨挤挤地排列着,温暖的明黄色灯光笼罩了整条街道,视线中人并不多,却因浓郁的生活气息而不显荒凉。
      “你还好吗,伊芙琳?你脸色很差。”
      伊芙琳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只是在想有关他的事。”
      她们当然都知道“他”指谁。
      洛拉理解地点头:“决定来美国前我也一直很犹豫,害怕自己看到梦幻庄园太伤感。不过刚刚看到那么多粉丝给他留言,我甚至还觉得挺开心的。已经过了十五年,但我们都没有忘记他,这样已经很好了。”
      伊芙琳强迫自己的思绪从方才的奇异遭遇上移开,回道:“可能我还是太贪心。为什么不能更好一些呢?让他顺顺利利开完演唱会,激流勇退,从此江湖上只剩他的传说。”担心洛拉跟她一起伤感,她特意用了调侃的语气。
      洛拉被这个没听过的中国俗语逗笑了,顺着伊芙琳的话畅想:“说不定他还会给电影画分镜,偷偷客串些角色,被粉丝认出来会一边得意一边叮嘱他们别把记者引过来。”
      伊芙琳也笑:“他的某些画还挺恶趣味的,他要是做电影我肯定也会喜欢。”转念一想,“当然他的MV也都算得上微电影,但时长太短,还是不够过瘾。我一直觉得除了《月球漫步》他没再拍其它长片很可惜。”
      洛拉撇嘴:“很多人说《月球漫步》叙事很差劲,拜托!有那么棒的拼贴和黏土定格,结果他们只关心叙事!”
      伊芙琳大为赞同,讲起自己曾经试图做逐帧动画致敬迈克尔、最后无疾而终的故事。顶着洛拉幽怨的目光,她理直气壮:“一开始我计划做24帧。做了一段时间觉得进展太慢,先是改成12帧,然后8帧,最后就放弃了。”结论是:“这是2017年用电脑绘图的工作量。在1988年用黏土做出流畅的舞蹈动作,哪怕他有一整个团队,我都觉得不可想象。”
      继续就《月球漫步》聊了一会,就见店主示意她们已经快要打烊。时间已经不早,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去冬青台,二人便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然后各自打车回酒店住下。

      冬青台离市区很近,公共交通可达。伊芙琳和洛拉住处并不顺路,于是约定在离冬青台最近的公交站见面。伊芙琳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出发,绕路到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六月末不算盛花期,但向日葵的花瓣已是喜人的明黄色。抱着一大捧明艳的花走在路上,伊芙琳的心情都变好许多。难怪迈克尔会喜欢,她想。
      洛拉看到向日葵也开心,说刚好她是昨天订的花,这样迈克尔连续两天都有花可收,总不会觉得寂寞。伊芙琳笑她多虑,说如果她没记错,每一年他生日和忌日都少不了花和贺卡。
      洛拉叹气:“但总是一年不如一年。在我们这一代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他吗?”
      伊芙琳想起自己家乡墓园里的一方墓碑。她不认识墓碑的主人,但每次路过总是忍不住看一眼——因为照片上的她实在太年轻,她坟前的花又太多太鲜艳。墓碑上的题字是“爱妻”,伊芙琳猜想她丈夫一定很爱她。然而从某一年开始,鲜花不再盛放,而后变成假花,假花又变得陈旧,落上厚厚的灰。
      她垂下眼眸,决定不把这个故事讲出来。“谁知道未来的事呢?至少现在我们都爱他,并且认为自己会在可见的未来中一直爱他。”

      两人碰面的车站就在森林草坪公园大门外,从入口遥遥望去,一眼便能认出冬青台沉静庄严的轮廓。其实伊芙琳更偏好火焰式哥特那类复杂华丽的风格,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冬青台的肃穆简约更适合一处安息之地。加州的阳光灿烂,天空蔚蓝深邃,沿着公园弯曲的小径一路走去,几乎给人一种远离城市喧嚣的幻觉。伊芙琳记得网络上流传的迈克尔墓室内的照片,玻璃花窗被照出明艳的色彩,耶/稣手持圣言,在众使徒的注视下升入天国,于他是多么贴切的主题。
      小路走到尽头,便是那扇熟悉的窗。窗下已摆满花束,向日葵居多,此外便是各色玫瑰。被鲜花围出的一片草地上铺着迈克尔各个时期的海报,也有粉丝制作的卡片。伊芙琳和洛拉挑了一处离窗边最近的空地,伊芙琳郑重地将花放下,又从包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明信片。卡片正面印有她自己绘制的以迈克尔为主题的插画,反面写着“梦中/相见”。她在江浙一带田野调查时见到这幅挽联,毛笔字迹端严遒劲,措辞却又如此洒脱轻盈。昨夜苦思要写下什么文字才能传达心意时,这四字突然跃入脑海,仔细一想,甚至呼应了他诗集《Dancing the Dream》的题目,竟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句了。
      准备明信片时伊芙琳没料到会遇见洛拉同行,好在她特意多印了几份,以免写字时紧张出错无法更换,这时刚好分一张给洛拉。等洛拉也写完,两人一起将明信片夹在花束里。在窗前静静站了片刻,洛拉开口道:“你能相信吗……他就在那里面,离我们不到五米。”
      伊芙琳苦笑:“但这就是我们能到达的最近的距离了。”
      花窗上的圣子表情悲悯,无言地接受着门徒的仰望。

      回到酒店,洗漱完毕,伊芙琳盘腿坐在床上,凝视着落地窗外的城市夜景。洛拉大概正在回墨西哥的飞机上,她第二天也会返回纽约,继续平淡的日常生活。真正站在那扇窗边,她过去想象的欣喜若狂或悲泪如泉都没有发生,只剩一种没有穷尽的空虚,像是站在山谷向对面喊话,明知永远都不会听到回声,却还执着地想要再等一等。
      她仰望天空,明月高悬,数不清的星星在天上闪耀。伊芙琳想起《月球漫步》的结尾,也学着电影里的小女孩向星星许愿。
      “I wish he would come back.”
      许愿完毕,她在柔软的床上躺下,脑中回溯着所有和迈克尔有关的记忆,逐渐沉入梦乡。
      在她已经看不见的窗外,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天穹。

      不知睡了多久,伊芙琳猛地惊醒。四周一片黑暗,她感到有些奇怪,她向来是一觉睡到天亮的,转念一想,也可能是今天心绪缠结,睡不安稳。但她随即发现自己并未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片草地中央。眼睛尚未适应黑暗的环境,更远处的景物还看不分明。她第一反应是自己正在梦中,但她此刻思维清晰,对肢体控制自如。她蹲下身去触摸草地,草尖扎在手上,传来轻微的痒意,轻嗅之下,甚至能闻到青草的湿润气息。一切都太过真切,超过了梦境所能模拟的限度——前天飞机上的梦已是伊芙琳经历过最真实的了,但也只在和迈克尔接触时才有明确的听觉和触觉。
      为验证自己的思维清晰不是幻觉,伊芙琳甚至在脑中推演了正在写作的论文思路,确认逻辑无误后,只能充满疑虑地暂且认为这不是梦。她进一步确认自己目前的状况:穿着睡衣,手机不在手边,没有任何防身物品,实在是走夜路的最糟搭配。适应黑暗后,她发现这片草地竟无边无际,视野所及只有不远处一幢建筑物的模糊轮廓,除此以外没有人影,也见不到城市的高楼,只有草地和天空在地平线尽头相接。
      伊芙琳别无选择,只能向那幢建筑走去。越走近她越觉得熟悉,这分明就是冬青台,和她白天看到的丝毫不差。但冬青台周围的草坪虽大,站在上面依然能轻易看到周边街区的楼房。她开始怀疑这的确是个梦,自己只是被梦扰乱了判断力,自以为神志清醒。
      伊芙琳耸耸肩,除了随机应变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她绕着冬青台走了一圈,每扇窗内都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所以说如果走投无路,破窗而入也不会被人撞见,她阴暗地做好最坏打算。不过还是先尝试常规路线吧,她走向挂有“HOLLY TERRACE”标志的大门。和白天不同,这里没有鲜花和礼物,只有一扇冰冷的门扉。伊芙琳不抱希望地敲门,然而她手刚抬起,门就自动向内打开,露出一条笔直的走廊。
      这很《Ghosts》,她想。
      没有多犹豫,她踏入门内。脚步刚落下,离她最近的一对吊灯便亮起来。借着光线,伊芙琳看到白色石材砌成的壁柱和肋拱,两侧墙壁镶满铭牌,全是逝者的名字。随着她继续向前,一对对吊灯渐次点亮,仿佛邀请她步步深入这座陵寝。
      走到第一个岔路口,伊芙琳正欲回想冬青台的卫星图像以确定路线,就见左侧走廊的吊灯也开始亮起,灯光顺着走廊一路延伸向前。伊芙琳一边跟着光亮走一边腹诽,忽略这个神神秘秘的开场,不让客人迷路这点倒还挺贴心。
      跟随灯光的指引,她最终来到了迈克尔的墓室。他的石棺前立着一座打开的书本雕塑,书页上刻有《路加福音》的选段。她记得网上的照片里雕塑两侧有铁链伸出,与走廊墙壁相连,在石棺周围隔出一块无法进入的区域。现在铁链不见踪影,她犹豫片刻,还是越过雕塑,继续向石棺走去。
      和大门一样,这里也见不到鲜花,冷清得好像躺在那里的人已经全然被遗忘了。这个念头让伊芙琳的心揪了一下。四下环顾,只有斜上方的花窗为这个冷清的房间注入了一些色彩:耶/稣身着白袍,周身被红色光环笼罩,背景由深浅两种蓝色拼接而成,下方三名身着黑袍的门徒仰望着他,其余八名门徒分列在左右的另两扇窗上。
      等等,她分明记得照片中那些门徒穿的不是黑色。
      她转头对照两侧的花窗,门徒的袍子是红、绿、蓝、紫四色,印证着伊芙琳的记忆并未出错。她再仔细查看那三位门徒,发现除了袍子颜色不对,他们的面容也不应如此苍老。虽然伊芙琳所有的《圣经》知识都是来自艺术史课程的二手货,但也足以让她知道耶/稣没有三个这么大年纪的门徒。
      蓦地,她想到梦幻庄园门口的三位命运女神。那片黑色如同一块阴云,为原本圣洁安宁的画面添上了一抹不详的色彩。
      像是为了证实她的猜想,花窗上的人影动了起来,三人都从仰望耶/稣的姿势转为面向伊芙琳。此时伊芙琳在心中感谢自己的神经足够粗壮,否则早晚会被吓得和《Ghosts》的邪恶镇长一样夺路而逃。
      三人站定后,中央的女神开口,仍是前一天她听见的苍老嗓音。因为室内太过安静,回声自走廊另一端传来,竟多出一种神秘空灵的意味。
      “一名凡夫俗子,其生命价值几何?”
      伊芙琳无端联想到一个玩着密室逃脱却在最后关卡走进毕业答辩现场的可怜人,虽然这个可怜人就是她,她仍然有些忍不住想笑。
      见她不作回答,窗上的人再次追问:“一名凡夫俗子,其生命价值几何?”
      伊芙琳反问:“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汝可否回答吾之疑问?”
      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便不罢休的架势。伊芙琳思忖片刻,回道:“我不认为我有资格评定他人的生命价值。但如果一定要回答,那么在我看来,从完全客观的角度讲,就连神的生命,也和凡人一样贱如草芥。”
      “吾已得答案。那么,汝是否愿意将自己的生命置于险境,换得一个业已长眠之人的新生?”
      伊芙琳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是指迈克尔?”
      “是的。吾再问一遍:汝是否愿意将自己的生命置于险境,换得他的新生?”
      这次伊芙琳毫不犹豫:“我愿意。但我以为,这种问题更应当征询他本人的意见。”
      “假以时日,他亦将回答此问。”
      伊芙琳翻个白眼:“那你问的时候最好去掉前半句。虽然我很希望他能回来,但我更讨厌道德绑架别人。”
      “便随汝愿。汝将经历七次梦境。梦境中汝不会死亡,然,在梦中迷失,其苦痛与死亡无异。若汝可抵达梦境彼岸,便有资格将他带回。”
      “也就是说,我是俄耳甫斯,迈克尔是欧律狄刻。”伊芙琳总结。
      “正确无误。”
      “我没有意见。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我相信的东西,那就是我自己的头脑和意志。我不是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让情绪控制自己的软蛋。”
      “而傲慢亦使无数人神倾覆。”声音停顿片刻,继续道:“汝既已应答,便从此门离开。”
      话音落下,伊芙琳面前的花窗骤然被一片明亮的白光吞没。她迈步走进去,依稀听见命运女神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凡人,切莫大意,祝君好运。”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拥有非常美好的精神状态(确信
    1、冬青台和墓室的环境都有参考实景照片和录像,除了最后的路线一段是我编的以外都有尽力还原现实(我甚至连冬青台的门是内开外开都考据了)。
    2、命运女神的提问来自《博德之门3》耶格,谜语人发言非常适合遂用。游戏的配音演出也特别带感,可以想象下性转版就是伊芙琳听到的感觉。中文写着有点中二,英文其实就是莎士比亚式英语。
    3、其实我觉得迈克尔是欧律狄刻挺幽默的,因为按说俄耳甫斯才是天才音乐家……我的点真的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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