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已觉千山绿》黄嘉树

5、第 5 章

　　天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耿妩背着第一筐猪草回家。

　　她浑身痛得很，大口喘气身体就像漏风一样哪里都疼，所以速度慢上许多，按以往的速度，到这个点，她应该早把家禽喂完。

　　她刚将猪草篮子放下，便看见隔壁的缺牙佬趴在墙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眯成缝的小眼睛里露出贼溜溜的光。

　　耿妩浑身一阵恶寒，她背过身去，想避开对方的视线，却看到爸爸满腿都是泥，顺手关上自家院子的门。

　　他应该是刚刚从田地里回来，带着满身的朝露气息，小腿处还沾着半朵残破的野雏菊。

　　耿妩被爸爸打怕了，瑟缩一下，低低喊了声爸爸。

　　耿爸鼻子里哼出一声，倒是看到趴在自家院子墙头上的缺牙佬打着招呼：“进来坐，喝杯茶。”

　　缺牙佬嘻嘻笑着一双贼眉鼠眼又上下打量耿妩一番：“我这边还是只出八百，更多不跟你谈。”

　　耿爸看耿妩还在切猪草，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大喊一声：“傻站着干什么，滚去做早饭。”

　　耿妩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一瘸一拐地往灶房跑。

　　跑到灶房却不是二姐在里面做早饭，是妈妈。她的头发凌乱，半遮着一边脸，矮着身子趴在火炉里扇风。

　　见耿妩进来，她吓了一跳，随后急匆匆地从柴堆里翻出一个布袋子，嘴唇翻飞，快速地说：“往东边跑，快跑，现在就走！你爸要把你卖给缺牙佬。”

　　耿妩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什么？”

　　“快点走，等下缺牙佬上门捉人你就逃不掉了。”妈妈打开灶房的另一扇门，推搡着她，“你爸要一千五，缺牙佬不肯，说你被人/睡/过，不值钱，趁他俩还没说拢，你赶紧逃。”

　　“我没被人睡过！”耿妩撑着门框说，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逃？往哪里逃？怎么逃？还有爸爸为什么要将她卖了？她还什么都没有跟他解释呢，那些流言蜚语里的事情，她可都没有做过啊！他怎么能把她说给缺牙佬那样恶心的人？

　　耿妩鼻子一酸，眼泪又汹涌出来。

　　她攀着妈妈的胳膊，紧紧抱住：“妈妈，我怕，我不要。”

　　“快跑吧！快点！”耿妈仿佛只会重复这一句，用力将耿妩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耿妩反而以更大的力气抱住她不撒手。

　　两个人拉扯间，耿妈的头发飞扬起来，耿妩看见她半边脸颊高高肿起，眼圈乌黑发紫。她仿佛瞬间明白点儿什么，妈妈也被爸爸打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难道是昨晚的那声哀嚎？难道妈妈曾为她反抗过？

　　妈妈还在往外推耿妩：“走啊！这是最后的机会！”她摸着耿妩的脸，“第一次机会你没有好好把握住，这次绝对不要错失。记住不要再回来。”

　　耿妩拎着妈妈给她的布袋子，犹犹豫豫不敢跑。

　　耿妈往后看一眼，没发现耿爸有要进来的意思。她继续叮嘱耿妩：“往东走，见山翻山，见水越水。绝对不要往西，那里会被你爸捉回来。”

　　耿妩被妈妈在背上用力推了一巴掌，跌跌撞撞跑出去好几步，她回头看着妈妈，妈妈神情急切，跺脚催她跑。

　　突然妈妈身后灶房另一扇门被打开一条缝隙，露出白色的光，耿妩好像在里面看见缺牙佬不怀好意的笑脸，她被骇得一步接着一步，飞快地跑了起来。

　　耿妩鲜少来东边，传言这边的山上经常有狼成群结队的出入，小孩子们都不准靠近这片山域，只有成年的大人偶尔在山边缘转悠一下，他们进山的目的也只是清明节来拜拜坟，或者谁家白事的时候来埋个人。

　　所以耿妩刚一入山，便撞在两个坟堆上。

　　不过她一向不怕这些东西，深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越过坟包便朝山里走。

　　渐渐艳阳高照，约莫到了正午，眼看着周边坟包少了，她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停下来歇息一会。

　　耿妩靠着一座坟包的墓碑坐下来，翻开妈妈给的布袋子，里面居然装着两个白面馒头和几块硬得可以砸死人的杂粮饼，还有一张绿色的纸，是户口本上她的那一页。

　　所有东西的最底下压着一张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字：“大胆朝前走，拿户口去公安局办身份证。”

　　字迹清秀干净，会是妈妈写的吗？耿妩从没见过妈妈看书或者写字，她不确定妈妈是否读过书。

　　小学的时候她有不懂的问题也问过妈妈，对方只是跟她说很忙，让她去书里找答案。这么回想起来，妈妈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不懂，不知道之类的话。

　　耿妩将纸条贴胸收好，咬了一大口白面馒头。

　　她很少吃这种馒头，一般都是吃杂粮的米饭或者杂粮窝头，最多的是喝野菜粥。像是面条，馒头这种东西爸爸偶尔带回来，都是进了弟弟的肚子。

　　所以耿家旺比耿妩小两岁，但比耿妩高出一个头，壮上一倍。

　　大姐二姐偶尔回来，爸爸也会特意去村里称白面，做上几个放在饭桌上，但是她们很多时候不吃，都留给自己的儿女吃。

　　耿妩到现在依旧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单单对她的态度如此恶劣，为什么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能换到哪怕爸爸的一个点头，或者一个肯定。

　　就像她是他的仇人。

　　耿妩现在浑身酸痛，明明是盛夏，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照耀在她脸上，带来丝丝暖意，蒸得她昏昏欲睡。

　　耿妩是被脚趾头上的一阵酥麻感吵醒的，她动了动腿，一只肥硕的耗子从她身旁蹿过，吓得她瞌睡全无。

　　四周一片静谧的灰黑，明月高悬，树林里影影重重，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什么都有。

　　白天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夏夜的晚上整座山头除了蝉鸣听不到其余的声音，树影在月光下摇摇晃晃，风呜咽着穿过耿妩，令她浑身寒颤，她总能在余光中看见有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再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耿妩只能用后背紧紧贴着墓碑，石头碑清凉入骨，带来更深的寒意在耿妩心底攀爬。

　　她后悔跑出来，脑海里全是对自己家里的小床的渴望，那里有昏暗的灯光，堆满床头床尾的课本，还有稻谷的清香。

　　耿妩后悔得眼泪哗哗往外流。

　　自己跑出来这么久，怎么都没有人来寻找她呢？她记得耿家旺有一次小时候在西山迷路了，全村人打着手电找到半夜才找到。

　　可能是她这次藏得有点深，往外走一点，就能遇上来找她的人。耿妩这样想着，便小心翼翼从墓碑后探出个脑袋。

　　恰在这时，一只矮小动物从她眼前走过，慢悠悠的步态，毛茸茸的身体擦过耿妩的肌肤，还回头看了耿妩一眼。

　　那双冒着黄色光芒的眼睛就像缺牙佬，不怀好意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通。耿妩身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彻底一动不敢动。

　　幸好那只黄鼠狼很快便走了，然而不远处又响起狼嚎，一声比一声更响，仿佛在向耿妩靠近。

　　耿妩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她抱紧布袋子依着来时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往回走。

　　然而身后的狼叫一声比一声密集，一声比一声接近。耿妩慌了神，一不小心没看清楚脚下，滑下一个坡，滚出老远，身上的伤口好像被重新撕扯开，痛得她半天没爬起来。

　　耿妩不知道自己滚到哪个方向，趴在地上听了许久，狼叫一直没消失，她脑海里极速翻过许多关于狼的知识，然而她平时太专注于课本，鲜少看课外书，也极少能接触到课外书，最后只记得好像狼不会爬树。

　　耿妩动动手脚，除了旧伤的疼痛，并没有添新伤。

　　她慢慢爬起来，在黑暗中看准一颗高大、枝桠少的树木，麻溜地往上爬。

　　耿妩很会爬树，平时去山里摘野果子，捉蝉，掏鸟窝，都是她出动。

　　不一会儿，她骑坐到一根粗大的枝桠上，这才敢放松下来。

　　现在她又累又饿又渴，布袋子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怕又引来狼，也不敢放声大哭或者叫人，只能抱着树干默默地哭。

　　幸好夏日的夜晚不太冷，耿妩提心吊胆地坐了一宿。太阳出来时，她的手脚已经僵硬得没什么知觉，好半天才让自己的手听指挥，她手脚并用慢慢爬下树，在不远处的一个坑里找到妈妈给的布袋子。

　　布袋子里的东西都不见了，杂粮饼的碎屑撒得遍地都是，应该是被夜晚出没的小动物吃了。

　　耿妩为那两个只尝了一口的白面馒头懊恼得捶胸顿足，早知道，她应该一开始就把它们吃掉。

　　她又胡乱走了一段路，可能是方向不对，许久之后周围的一直景色一成不变，除了树就是半人高的草，根本没有可供人行走的路，彻底迷路。

　　耿妩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看到一处水洼，看着清澈见底，眼下也不管干不干净，她趴下去喝个够。

　　又歇息一会，耿妩才重新往前走，喝饱了水后，耿妩才冷静下来，她依据地理知识，根据树叶的长势和太阳的位置仔细辨别方向，才抬脚往前走。

　　她不打算逃，还是回家，就算嫁给缺牙佬她也认命。对方不过是比她大二十岁而已，两家不是隔得近吗？只要她随时可以回家，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况且她嫁了人，爸爸应该也不会再打她。

　　又走了一阵，耿妩终于看见自己爬上去睡了一晚的大树，她长出一口气，这里不算深山，她依着这个方向走，应该能走出去。

　　果不其然，耿妩又走了许久，直到日落西山，她才发现自己整整走了一天。

　　终于在双腿又麻又肿后她看到两个孤零零的坟包。看到这个东西，就证明她离村子不远了。

　　耿妩激动得哭出来，加快步伐，越往前走，坟包越多，耿妩不但完全不怕，心底还冒出大量亲切感。

　　忽然不远处一个的一个坟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