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已觉千山绿》黄嘉树

36、第 36 章

　　事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难。那个高二的男学生叫许闯，是个小麦肤色大大咧咧的体育特长生。

　　他的基础较差，耿妩帮他一遍一遍纠正最基本的概念，盯着他背公式和定理，甚至带着他做了两种不同类型由浅入深的题目。

　　一堂课下来居然得心应手。

　　课间休息时，许闯高兴地和送水果进来的妈妈分享自己解出来的数学题，毫不吝啬地夸奖耿妩，声称她的补习比温厚言要浅显易懂。

　　许闯的妈妈喝止上跳下窜的男生，转头又轻声细语地同耿妩聊天。

　　她送进来的是苹果和牛奶，一式两份。耿妩端起牛奶，温热甘甜，苹果清脆爽口，都是耿妩没吃过的东西。

　　趁着吃东西的间隙，许闯的妈妈问耿妩许多个人信息。耿妩按照温厚言交代的一一作答。

　　同时她也知道了帮许闯补习这件事居然是许闯自己找温厚言说的。

　　许闯好像不太喜欢吃苹果，两三口咬个稀巴烂，剩一大块扔回盘里说：“你是不知道他那个臭脾气，在学校谁也不理，要不是我一个篮球砸破他的水杯，我还不知道他是贫困生呢。”

　　他将身体展开，伸个懒腰：“虽然他家里没钱，但是成绩实在太好，省里市里都拿了好多奖。那天我见一群女生缠着他问问题都铩羽而归，就想到让他帮我补补课。我家不缺钱但缺成绩，他不缺成绩但缺钱，多聪明的一举两得的计谋，我都佩服我自己。”

　　许闯翘着一条腿洋洋得意，他妈重新拿了一盘梨进来，一巴掌拍他头上：“少在背后议论人，小温姐姐是厚言的亲姐，人家能不知道自家弟弟什么个性吗？让你在这里多嘴。”

　　没错，耿妩在许闯眼前的身份是温厚言上了大学的亲姐，因为某些原因最近休学在家。

　　许闯立刻贴上自己妈妈：“妈，小温姐姐讲得简单多了，以后都她来帮我补习行不行？温厚言讲得太深奥，我听不懂他就板着脸搞得我压力好大。”

　　许妈看耿妩一眼：”这得小温姐姐有空才行。”

　　耿妩立即表示没一点问题，她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

　　许家人很有边界感，更有可能是为了照顾耿妩贫穷的环境，自从了解了耿妩的大概情况后除了学习从来不多嘴问什么。

　　许闯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妹妹，长得粉雕玉琢，每天穿不同的花裙子。有一个星期天她好奇地问耿妩：“姐姐，为什么你每次都穿这件衣服？不要洗吗？”

　　正在绞尽脑汁做题的许闯沉下脸：“胡说什么呢你，作业写完了吗？练习跳绳了吗？”

　　反倒是耿妩笑笑，拉着小姑娘的手很真诚地回答她：“姐姐有两件一模一样的，每天都有洗哦。”

　　小姑娘恍然大悟，可随即又瘪着嘴：“你为什么买两件一模一样的？要是我就买许多许多完全不同的才好看嘛。”

　　耿妩捏了捏小姑娘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辫子：“姐姐也喜欢各种漂亮的小裙子，但是姐姐买不起，这不，正努力赚钱给自己买呢。”

　　小姑娘还想说什么，却被许闯赶了出去。

　　许闯半开玩笑半解释：“我妹妹年纪小，没有什么钱啊、衣服啊之类物质上的概念，小温姐姐别介意。”

　　刚刚还没有的酸涩在许闯说完这句话后一下子充满耿妩的心腔。许闯的妹妹十岁了对钱还没概念，而耿妩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穷苦和富有。

　　她顺手收拾好许闯的书桌：“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况且我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许闯凑过来瞧她：“姐，你性格真好。当初我妹妹说错话，温厚言整整黑了两个月的脸，那几次补课的题目也格外难，我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耿妩笑笑不说话，她顶着温厚言姐姐的名义，每当许家人提起温厚言她都有一种欺骗别人的心虚感。

　　正在许闯解题的间隙，许妹拿着作业本摇摇晃晃地过来问问题，她原意是问哥哥，但耿妩怕她打扰许闯的思路，便顺带帮她理了理。

　　耿妩先前带过学前班，习惯并且擅长跟这种年纪的小孩子一起做题，她语调温柔委婉，耐心十足。

　　许妈再次进来送水果便看到耿妩一人辅导两人，忙得不可开交。补完课许妈略带愧色地强硬留下耿妩吃晚饭，并且让她带一袋梨回家。

　　这一下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自此后许妹搬了个凳子，也坐在耿妩旁边写作业。

　　耿妩帮许闯补课是日结，她口袋里已经攒了不少个八十。耿妩在回去的路上提前下车去了药店。

　　她忘记在哪本书里看过雪梨蒸川贝和冰糖对咳嗽好。虽然不知道自己手中这一袋是不是雪梨，但她决定回去蒸给温爷爷吃。

　　其实自从温爷爷几个月前接手了守墓园的工作后，温家的生活改善不少。耿妩也因此知道温厚言从去工地打工赚钱改为积极参加市里、省里各种竞赛赢取奖金赚钱。

　　“预赛没有奖金，他也舍不得花钱，都是几十块的宾馆凑合一晚。决赛的话老师公费订酒店的话他就去睡，不然还是睡宾馆。我陪着去过一次，那嘈杂的坏境怎么可能睡得着，第二天考完整个眼圈都是乌黑的。”温爷爷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神情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就这样他还一定能拿点奖金回来，必须是前三名才有的。”

　　温厚言在小板凳上坐得笔挺地吃饭，目不斜视吃了两碗。

　　耿妩好奇地问：“都是在市里、省里吗？有没有更远的？”

　　温厚言想了想：“有几次全国的，但是太远，算下来奖金还不够路费，我就没去。”

　　目前温厚言的奖金和温爷爷守墓园的家的钱都存在温爷爷手中，但耿妩的补课钱温爷爷说什么也不要。

　　“女孩子花钱的地方比男孩子多许多，你自己留着。”

　　耿妩并未推辞，她用那些钱帮温爷爷买了新的棉袄，承包家里的米面粮油。还有温爷爷平日舍不得吃的药。

　　耿妩翻出几个药盒子拿去药店配，这才知道那些药有多贵，怪不得温爷爷每次只有特别难受的时候才吃上一点，但是不按规律服药，根本不可能治好病。回家的时候又埋怨温爷爷给她买的那些衣服，简直是浪费钱，要是拿来买药，他根本不用咳得那么厉害。

　　耿妩劝温爷爷去医院系统治疗一下，老人家却只嘟哝着都是一些老毛病不值当，将她的话当耳旁风。

　　三个人的生活虽清贫但安静。

　　耿妩帮许闯补课的效果渐渐显现出来，在最近的一次月考中他比平日高出近三十分，提分点出现在耿妩帮忙补的数学物理生物上。

　　许妈妈很是高兴。反正许闯是走读生，她大手一挥干脆将每周一节的补课增加至一周三节。

　　耿妩自然满口应承，这样一算，她每个星期可以赚到二百四十块，一个月也是近一千块。

　　只是许妈耍了个小心思，她将耿妩为许闯上课的书桌搬至客厅，放了三把椅子，顺理成章地将许妹妹加入耿妩的补课范畴内。

　　耿妩看懂许妈妈的意思，她自然不会介意，甚至还有一些惭愧。

　　她这个工作是靠谎言得来，靠谎言维持，在许闯的一声声小温姐姐中她脸颊发烫，愧疚日增。

　　所以对于在许闯做题的空隙里帮帮许妹妹这件事来说只是耿妩的举手之劳。她急于弥补自己的愧疚心理，在不越界的情况下甚至会将两兄妹弄乱的客厅收拾好再走，下楼时还拎走门口的垃圾。

　　这么多年，她已经形成双手双眼都在找活干的状态。

　　对此许妈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她着实喜欢耿妩，在家里不停地小温前小温后，翻出好几件自己不穿的衣服裙子送给耿妩，更是给耿妩介绍了第二个需要补课的学生。

　　而耿妩却越来越坐立不安。

　　终于在一日补完课后，耿妩看着许妈递过来的补课费没有伸出双手。

　　在许妈妈疑惑的目光下她忐忑不安地说：“阿姨，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温厚言的姐姐，我是他初中同学，我……我没有上过高中，更别说大学了。”

　　许阿姨愣怔一秒，但又立刻调整表情，轻轻“啊”了一声表示惊讶：“这样吗？那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高中的知识你也会？”

　　耿妩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我的名字是耿妩，”她在许妹妹的作业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高中的知识都是我用温厚言的书本自习的，不懂的地方就问他。”

　　“那你为什么没有继续上学呢？”许妈妈说完这句话才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耿妩最开始出现在她眼前时同温厚言一样瘦弱的身躯，残破的衣衫，布满老茧的双手足够说明一切。

　　她轻轻摸了摸耿妩的头顶：“你真是个努力的好孩子，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这是耿妩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夸赞，并对她表示肯定。像是一颗深埋在土壤里萎靡的种子，迎来一滴穿透厚重土地的露珠，那带着朝阳的灿烂气味抚平种子褶皱的外皮，令她抽出一蹦三尺高的嫩芽。

　　耿妩清晰地记得这天是周一，许妈妈在头顶暖黄的灯光下渡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远处传来由远及近又跑远的汽车鸣笛声，像在人生中飞速出现又消失的人。

　　“啊，这是多普勒效应呢。”耿妩心底偷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