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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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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妩的眼泪鼻涕在脸颊上冻成一块块细小的冰渣,她依旧不辨方向,像一个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好在这一次老天爷站在她这边,她看见一个个熟悉的小坟包,原来是到了西山脚下。
天空泛起鱼肚白,雪清色的云在空中被柔和的光线驱散,耿妩停下奔跑一夜的脚步,擦了一把细碎的鼻涕眼泪,她找到温厚言爸爸的坟堆,坐在熟悉的位置,终于痛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耿妩回过神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耿妩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她从怀里翻出耿家旺最后塞给她的东西,是两百块钱。她想哭又想笑,不知道最近四处躲躲藏藏的耿家旺是从哪里搞到这些钱的。
她把钱往口袋里塞,手指在口袋里碰到硬硬的一团,她这才反应,自己还穿着妈妈的旧棉裤。
掏出来一看,是被折成块状的户口页面,有耿妈的,也有她的。
耿妩有些茫然,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故意放进去的。
自从上次出逃,耿妩有些惧怕西山。她一边警惕附近有没有人,一边沿着山脚慢慢往东边挪。哪知不过移动百米左右,看见二姐满头大汗敞着棉衣朝这边边望边跑。
耿妩急忙矮下身子,但还是在一瞬间和二姐四目相对。
二姐脸上露出惊喜,她脚步更快,抬起手往下压,示意耿妩躲起来。
耿妩立刻蹲在地上,躲在一个宽大呈半包围之势的坟包后。
不过两三分钟,二姐便闪身出现和她蹲在一起。
她抱住耿妩,气还没喘匀,连连安慰:“吓坏了吧,可怜的,造孽哦。”
耿妩推开她,略带戒备:“二姐,你怎么来了?”
二姐也不介意她的态度,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的蒸红薯:“我一路都放怀里热着呢,你快吃。”
耿妩昨晚提心吊胆惊心动魄地过了一夜,此刻日上中天她早已饥肠辘辘,连忙接过来狼吞虎咽。
二姐怜惜地看着她:“你妈说你有可能跑这边来了,让我过来送东西给你。”
二姐从自己的袄子口袋里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东西递给耿妩:“喏,你的身份证,到外面的话没有这东西寸步难行。你也藏得太好了,我翻了许久,没想到你居然夹在书里。”
耿妩接过身份证。方躬行让她办好这个东西后她并不知道有什么用,看它硬邦邦的,便拿来做书签用。
二姐接着说:“你从这西山沿着人挖的沟渠走,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天便能翻过去。就是路难行,沟渠的年代久远,痕迹有些难认。你小心些,晚上尽量爬上树,冬天粮食少,野兽饿,我这里还有四五个蒸红薯,你省着点吃……”
耿妩看着被递到自己手中热乎的红薯,打断她:“二姐这是要我别回去了?”
二姐竹筒倒豆子般的唠叨声止住:“不然呢?你还要回去?”
见耿妩不说话,她长叹一声,扫扫屁股下的雪,坐在水泥糊的坟堆上:“你不奇怪吗?爸爸四个儿女,家美、家佳、家旺,为何你单独叫妩?为何偏偏对你非打即骂?因为你不是爸爸的孩子。而且他不在乎你,才取妩,寓意女无,就希望你自己没了。”
耿妩正在咬红薯的动作一顿,口中软糯甜腻的食物变成一团棉花,索然无味。
二姐看着远方:“你妈当年要跟爸结婚的时候逃跑了,后来又被爸带着人从镇上捉回,回来时,已经有你了。你妈被爸锁起来,因为他没钱再去说一次亲。我和大姐那时候都不大,亲眼见你妈逃一次就被爸狠揍一次,逃两次就被揍得下不了床。因此你提早了一月出生,一般早产的孩子都瘦弱,你却足足六斤,”二姐苦涩地摇头,“爸爸把你拎到水库里要淹掉,但是你妈从床上爬起来,跳进水里将你捞了起来。我以为她要疯掉,结果,她却是再也没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耿妩转头看进二姐的眼底。
二姐摸摸她的发顶:“因为有了你,她有了害怕失去的东西,在这个村里有了牵挂。”
耿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表情,却有一股想冲回家抱住妈妈的冲动。
二姐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捂住她冻得冰凉的双手:“所以不要回来了,耿妩,你妈妈一定也希望你再也不要回来了,替她,把那时候没能逃走的遗憾弥补回来吧。”
耿妩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过往全部从脑海的深处涌现出来。等她反应过来时,四周已经如死了一般寂静。
密密麻麻的树林里到处都是融化到一半又重新凝结成冰的雪,耿妩踩在湿乎乎的泥地上,布面的鞋子湿了以后冻成硬邦邦的一块,她的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不受控制地一味往前迈。
天完全黑下来,树缝间漏下来的月光照在点点白雪上映射出莹莹光芒。耿妩机械地走了一天,却完全感觉不到累。她害怕停下脚步,她听见身后小村庄里的人们在呼喊她的名字,没有她熟悉的声音。
它们若有似无地追寻过来,从她冻僵的耳朵,喘息的嘴里进入她的脑袋,覆盖住她流泪的双眼。它们蔓延出丝线,将她的身体层层叠叠覆盖住,牵绊住。她的脚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被人往后拉,往下拽。
耿妩抱住一棵一人粗的树,不让自己被生拉硬拽的身体往回走,她抓起两团雪按在太阳穴上,不让溢出来的思想向后漂流,她扯起一把不知名的野草堵住自己的嘴巴,将恐惧和后悔的话语咽回去。
走快点,再走快点,不要停下来,让谁都追不上你,没有人能追上你。
第三天一大早,也许是第四天的早上,耿妩睁开了眼。
她看见窗明几净的房间,盖在身上的被子厚实暖和。
耿妩转过头,消防站做饭的罗阿姨正在她旁边眯着眼睛算账。她拔着算盘,好像不太明白地将那张记账的纸翻来覆去看好几遍,最后叹口气放下。
“罗阿姨,”耿妩的声音带些沙哑:“今天星期几了?”
罗阿姨好像被她吓了一跳,随即又带上些欣喜:“你醒了?诶哟,吓死人了,一大早天还没亮你就不停地敲门,我还以为是小偷咧。”
她边说边倒过来一杯温水,摸摸耿妩的额头:“好像不烧了。”
耿妩两口喝完水:“阿姨,今天星期几了?”
罗阿姨拿出手机看一眼:“星期六了。”
耿妩这才长出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她只花了两天的时间翻越西山,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她只记得自己最先去敲涂稠家的小单间,但是没人,可能是都出去工作了,后来没办法才来到消防站,看见罗阿姨,她眼前一黑,话都没能说出半句。
然而罗阿姨接下来的话又让她从床上吓得弹起来。
罗阿姨说:“你安心躺着,我们找人稍口信给你家里去。”
她一个激灵掀开被子坐起来:“罗阿姨,不要,我是自己出来的。”
罗阿姨笑咪咪地将她重新塞回被子:“说的什么话,再怎么和父母吵架,也不能闹离家出走,他们没看见你还不知道该多着急呢。”
耿妩三四天没吃饭,身子也疲累到极致,现在说话只觉得胸中有气,但提不起来声音来,听在罗阿姨耳朵里就是软绵绵的,没一点情绪,反而像是在撒娇。
罗阿姨端过来一碗白粥,里面放了点肉沫:“起来漱口吃点东西,精神头会好一点。”
耿妩刚开始还能小口小口地吃,吃到一半发现有水珠自眼睛里滴落到粥里,她将头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喝完,擦完眼泪和嘴角的粥,为了不让罗阿姨送自己回去,她决定将自己的事情从头到尾讲给罗阿姨听。
罗阿姨听完止不住感叹:“可怜的孩子。”
她又端了一碗肉末粥给耿妩。
耿妩跟消防站的人很熟,不过半天,大家好像都知道了耿妩的事情。
耿妩中午的时候在厨房帮罗阿姨的忙,每一个过来打饭的小伙子看着她都眼带怜悯,让耿妩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的一颦一笑都在被人盯着议论。
下午的时候耿妩决定还是去找涂稠,她从口袋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有仅有的两百块钱。
罗阿姨却拦着她说:“小妩,先别走,跟阿姨再说说话。”
耿妩坐下来,哪知罗阿姨绕来绕去说了半天,被耿妩听出味来,她在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一套。
半晌她总结说:“有生恩有养恩,你怎么还能记恨上了呢?多不孝顺啊。你父母的心哦,都被你伤死了。”
她说得滔滔不绝,口干舌燥:“我去倒点水,你等着我。”
耿妩还坐在厨房放东西的小房间里有些茫然,一个人撩开门帘,看见他笑嘻嘻地打招呼:“怎么?在等铁牛来接你?”
是之前帮耿妩买水的那个小哥。
耿妩连忙站起来,不自觉地搓着手:“我想出去找我同学,但是罗阿姨有话跟我说。”
小哥眉头一皱,察觉事情不简单,靠近她低声说:“你真的是逃出来的?”
耿妩用力地点头。
他又朝门外看了一眼,确定罗阿姨没来,又说:“那你赶紧别在这里逗留了,罗阿姨昨天下午就联系上了你们村里的人,这一来一回,估摸着等会就有人来找你了。说不定罗阿姨就是在拖延时间呢!”
耿妩吓得站起身,小哥接着说:“别着急,你就从正门大大方方地出去,没人能用任何借口或者理由留下你。”
耿妩还是有些犹豫:“可是罗阿姨为什么……”
“你管她为什么!”小哥不自觉地又眯出月牙眼:“她是长辈,自然是带着长辈的视角去看你的问题,等她经历你的事,做得肯定不会比你好。”
俩人正在说这话,窗外传来罗阿姨的声音:“你们真的是她那个村的吗?那她爸妈怎么不来呢?家里有事,嗯嗯……理解理解。”
耿妩心里一惊,她听出另外一个声音是老周,虽然他现在的语气听上去和颜悦色,但是那晚他朝耿妩挥下拳头时的狰狞面目还是激起耿妩本能要逃的冲动。
小哥拉起耿妩的手往外跑:“快快,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