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已觉千山绿》黄嘉树

2、第 2 章

　　“你/他/妈的在里面过年呢！”茅屋的芦苇门被弟弟重重踹上一脚，摇摇欲坠。

　　耿妩立刻扶住门，防止它倒下来，一边去取毛巾擦身体，还没等她穿上衣服，弟弟又一脚踹在门上：“快滚出来，贱/人，耽误老子拉屎。”

　　门应声倒地，配合着耿妩的一声尖叫：“耿家旺！你干什么！”

　　耿家旺声音更大：“叫什么叫，老子要憋死了。”

　　耿妩连忙手忙脚乱穿上衣服，提起木桶往外跑。

　　耿家旺嗤笑：“跑什么跑，十五岁身上二两肉都没有，没胸没屁股没点看头，不如家里一块门板。”

　　耿妩听懂了他的嘲笑，脸腾地一下变得血红。

　　她将木桶摔在地上：“耿家旺，你嘴巴干净点，我是你姐。”

　　这一幕恰好被扛着锄头回来的爸爸看见，他立刻将手中的农具朝耿妩砸来：“你干什么？知道自己是姐姐不照护弟弟还教训他？还敢朝他砸木桶？我砸死你我。”

　　幸好耿妩反应快，朝后退了几步，不然飞过来的锄头势必将她砸得头破血流。

　　耿家旺在茅屋前洋洋得意，不久又捂着屁股飞奔进去，几个响屁伴随恶臭。

　　耿家旺在茅屋里喊：“耿妩，你等会提点水来，我要洗澡。”

　　耿妩浑身发抖，不知道自己是被耿家旺气的还是被爸爸吓的。她颤巍巍捡起地上的水桶，准备去井里打水。

　　爸爸捡起锄头，又喊她：“去灶台上兑点热水，弟弟不能洗凉的。”

　　耿妩没答话，但是转身朝灶房走。她的后脑勺被一个竹编簸箕砸中，不痛，但是扬了她一身的灰土。

　　身后传来爸爸的骂声：“瘟猪一般，不晓得应声。”

　　耿妩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因为爸爸扬了她一身的灰土，她只得等全家人都洗完后又洗了一遍。

　　她的床支在家里为谷仓和杂物起的空屋里。

　　其实她还挺喜欢这个位置的，至少没有在猪圈和茅屋旁，之前大姐和二姐没出嫁之前，她可是睡在茅屋旁。

　　因为谷物要保持干燥和阴凉，所以这里冬暖夏凉。而且红砖垒起的圆形谷仓立于墙壁中央，后方恰巧隔出一小块带窗户的空地，耿妩就在窗下安了床，别人要转过大半个谷仓才能看到她的小床。当然这里平日也不会有客人会进来。

　　耿妩正准备睡觉，妈妈摸了进来。

　　耿妩的妈妈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据她自己说还是能微微看见一点影子，与瞎眼同侧的耳朵也是聋的，所以她说话的声音一直略大。

　　奇怪的是，她说话的声音大，却非常没有气势，低三下四的姿态让她像随时会跪下来一般。

　　妈妈递给耿妩一小瓶透明的液体，打开，酒味冲鼻。

　　妈妈说：“耿妩，你拿白酒擦一擦，消毒。”

　　“你偷爸爸的？”耿妩接过白酒，倒在伤口上，虽然她知道伤口都已经结痂此举徒劳无功。

　　妈妈叹了口气：“你要好好读书，考大学。”

　　提到这个耿妩就想到她的期中成绩，想到期中成绩她就难受得想哭，又有一种想去跳鱼塘的冲动。

　　“爸爸说等我初中毕业就把我嫁出去，换彩礼钱给耿家旺买高中的椅子。”她们这里考不上高中是可以买学位的。

　　耿妈压低声音：“你成绩好，妈妈才能帮你想办法。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

　　耿妩将枕头盖在自己头上：“你不要每次都只会说这一句话。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转过身去不看妈妈：“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妈妈叹了口气，见耿妩真的不愿意再理自己，才轻轻出了门。

　　耿妩看着窗户外的黑夜，想着要是自己不读书的话能去干什么。真的像大姐、二姐一样嫁人吗？说不定爸爸和缺牙佬都谈好彩礼钱了吧？要不还是像隔壁的二妞姐一样去外地打工？听说二妞姐每月可以寄五百块钱回家呢！好像比嫁给缺牙佬要好很多。要不求求爸爸还是待在家里帮妈妈做家务吧，家里田里菜地里活太多了，妈妈最近好像又开始腰疼。

　　没想一会，她又开始恼怒温厚言为什么出现得那么及时，如果他不救下她，那她现在根本不需要这么苦恼和费神自己的未来。再一想到被倒吊在六楼的楼顶，她忍不住又打个哆嗦，凌空的后怕和恐惧感萦绕着她，令她很晚才沉沉睡去。

　　梦中是同桌扔铅笔头给她：“给你吧，我不要了。”

　　耿妩喜滋滋地刚准备接过来，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那是一只虽瘦但骨节匀称的手，白皙柔软，指腹有浅浅的茧子。她顺着手往上看，出现温厚言滴着汗水的脸。

　　他呼哧带喘：“我实在拉不动了，对不起。”

　　下一刻，耿妩便从高高的教学楼掉了下去。

　　耿妩抽动一下醒过来，霞光万道，已是第二天的朝阳，她没有开窗，谷仓里闷热，害她出一头汗。

　　她从床上惊跳起身，头发都来不及扎急吼吼地去做灶房早饭。

　　耿家旺已经一手馒头一手红薯稀粥嚼得比猪还响亮。

　　妈妈还在往炉子里添柴，见她来了便道：“昨天母猪下了崽，你给它煮点好的下奶。”

　　耿妩没来得及吃早饭，接过妈妈手中活继续任劳任怨地往灶里添柴，然后切红薯猪草，煮面条和粥给母猪吃。

　　“吃得不如猪。”耿妩听到自己干瘪了两顿的肚子发出抗议，趁着灶房四下无人她捞起两筷子半生不熟的面条塞进嘴里。

　　这种白面条说是可以给母猪催奶，要不是村里人都说效果不错，爸爸肯定是不会买的，毕竟太贵，别说猪，耿妩家的饭桌上都极少见这玩意儿，每年只有耿家旺生日时吃上一筷子。

　　耿妩不敢吃太多，即使无油无盐她还是回味了好久，将熬煮好的白面猪食单独盛在桶子里看着母猪完全吃下去，鸡鸭也抓紧时间喂好，将家里里外打扫一遍，又给在地里忙活的父母送了茶水才背着书包去上学。

　　在路上她看见自家的母牛带着小牛犊子啃着一片光秃秃的草地，虽然心里很急着上学，但还是牵着它们换了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

　　正栓着母牛，耿家旺和他那群狐朋狗友从旁边的小路经过，他看见自家姐姐拉着母牛和牛犊子，不但不过来帮忙，还和同伴指指点点，朝她嘻嘻哈哈。

　　耿家旺今年十三岁，比耿妩只小两岁，耿妩已经读初三，但他还在混小学六年级，因为他留过两年级。

　　也是因为他年纪大，所以在当地小学俨然成了孩子王，手下一帮供他差遣的阿猫阿狗。

　　耿妩没理她，栓好了牛，继续飞奔着去学校。

　　到校时，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刚结束。

　　尽管耿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她还是再次加快步伐。路过初三走廊时，撞上语文老师正在教训一个同学，语气激昂，显然很生气。

　　对方低着头，个子很高，隐藏在走廊的转角，看不到面目，瘦瘦薄薄的一片，洗得发灰的校服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耿妩竖起耳朵听，隐约听到语文老师说什么“太可惜、再苦也要坚持，对不起父母、你家里以后还要靠你，坚持读书”之类的话。她脚步越走越近，终于看清楚那个角落里的人，居然是温厚言。

　　这可是一件稀奇事，他一向是老师们的宝贝疙瘩，老师怎么舍得批评他。

　　他佝偻着背，头垂得特别低，干净利落的寸头下只能看到眼圈微微发红。

　　站在他面前的女老师则仰着头，对这个高出自己一个头有多的男生说教，激动之余还跺跺脚。

　　耿妩本想屏气凝神溜过去，却被语文老师看个正着。

　　“耿妩，你又迟到！”老师气急败坏，也可能是迁怒。

　　温厚言“唰”地一下抬起头来，和耿妩看过去的眼神撞个正着。就这一眼，耿妩确定温厚言已经认出她来。

　　耿妩还在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却看见温厚言的脸和耳朵都悄悄红了，甚至还在往脖子下蔓延，他不安地搅着手指，撇过脸去，像是想逃。

　　耿妩不明所以，但是目前语文老师的怒意更为重要。

　　所以她一边看语文老师脸色一边继续往教室走：“老师，我下次不会了，一定不会了。”

　　她迈进教室前又看了眼温厚言，对方清润的眼也正从低垂的眉下看向她。

　　二人第二次视线交汇只在一刹那，耿妩迅速关上了教室的门，将语文老师的说教声和漫□□霞关在门外。

　　进了教室，她才从同学们的议论声中知道怎么回事。

　　温厚言想辍学。

　　这个消息惊得连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耿妩都不由得从书海中拔出脑袋凑到小伙伴们中去打听。

　　耿妩听几个小姐妹讲了半节语文课，才整理出真正的原因，温厚言的父亲得了大病，治不好的那种。爸爸病倒后家里失了顶梁柱，温厚言爷爷年纪也大，温家没有人赚钱糊口，只有温厚言这个半大小子。

　　“听说温厚言想去打工，给他爸爸赚医药费呢！”

　　“去哪里打工？我也想去。”

　　“那你跟他说到时候让他带上你啊！哈哈哈……”

　　接下来都是无聊的玩笑。

　　耿妩抽回自己的小脑袋瓜，眼睛盯着书本，脑子却在发呆。

　　温厚言回回考试是年级第一，而且是甩开第二名几十分的那种第一，他的成绩永远让人望尘莫及。

　　他们这个山村中学能有几张市、省级数学竞赛、物理竞赛的奖牌，也都是温厚言拿回来的。据说他的家访也一直是校长亲自去。

　　如果连这种人都不读书，那自己不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耿妩暗搓搓地想。

　　她抬高下巴，透过教室的窗户去看那个站在朝霞里的少年，他弓着背脊，低眉顺目，手指在衣角上不自觉地搅动。

　　耿妩好像看到一颗晶莹的汗珠自他额角滚落，路过眼角时变大，最后滴落在阴影里。

　　那颗泪珠像是一粒尘埃轻轻落在耿妩的心上。

　　如果不能上学，温厚言肯定很难受吧，她想。

　　然而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自己，耿妩的成绩很快便传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