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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   清晨寒江,雾重露重。

      两个女子抱着一婴儿立于岸边哭的伤心,婴孩更是啼哭不止。

      那小婴儿脸哭地红皱,父亲含泪亲了亲也没能止住她的眼泪。

      赵明熙一身素缟依依不舍,可船家在他身后等候了许久不能再耽搁了。

      欢鹂抹了抹眼泪,将怀中婴儿的兜帽往下放了放。

      “好了,快走吧,你家中遭难,还是快快回去吧。”

      赵明熙脸色青白满脸胡茬,此刻已恍惚到不分昼夜,如同行尸走肉。

      他先丧妻,后托孤,实在是打击太大,珍鹭瞧着真怕他撑不住。

      “只一样,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梅州才是你的家。”

      她再三嘱咐,赵明熙岂能不知,一步三回头地上船,渡船逆风行地很慢,那白雾在赵明熙身上缠绕了很久很久,直到听不见了江水的声音才算看不见他的声响。

      只是送走赵明熙,欢鹂抱着孩子跟珍鹭依然站在码头看了好久好久。

      她们皆为华雀换上素缟,全馆起灵。

      等第七天送走赵明熙后,好像所有的事,都忽地慢了下来。

      不像以前,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现在是,什么都停下来了。

      看着江面凝固的白雾,珍鹭真有一种感觉。

      是不是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切都结束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干干净净。

      心里也是,白茫茫一片。

      如果放在以前,她们会想在结束之时不是血流成河,就是人间大团圆。

      这个结局……

      “呵……我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欢鹂拍着婴儿,也点头说自己也是。

      看着这江,白雾漂泊。

      就像看着前路。

      既不凶险也不圆满。

      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二人沉默不语抱着孩子下了码头,回城时天气渐渐转暖,太阳也冒了头,梅州城又恢复了往常。

      其实每天都是如此。

      只是人的心境不同。

      孩子刚出生受不得风,欢鹂便护着孩子闷头往前走着。

      刚走了两步忽地被人拦住了去路,欢鹂猛地抬头,却发现是许久未见的章大爷。

      他老人家等于是看着笼馆一层一层摞起来的人物,但怎么如今也老成这番样子了,看起来总得有八十多岁了!

      欢鹂珍鹭面面相觑有些警惕,岂料这章大爷颤颤巍巍地把手从衣袖里掏出来,拿出了一个小红包来塞到了孩子的襁褓里。

      从笼馆倒台的那天起,章大爷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七层浮屠开始日渐衰弱,他牙齿松动说出的话都含糊不清。

      珍鹭欢鹂只能听个大概。

      他说这可能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无儿无女,这最后一年的红包就送给华雀的孩子吧。

      说完他老泪落下,不觉让人唏嘘。

      珍鹭看着章大爷,忽地想起自己当年伺候的第一位客人还是他,短短两年物是人非了。

      三个人站在大街中央,背对阳光。

      这章大爷咿咿呀呀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家里来找人的小厮搀了回去。

      欢鹂珍鹭只当他是糊涂了,便冲他挥了挥手准备抱着孩子离开。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什么?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章老爷被小厮们围簇着,撑着拐杖忽地蹦了起来,好像要把最后的话说给两位姑娘听。

      “切莫纠缠!切莫纠结!”

      “老爷老爷,糊涂了快回家吧,少爷小姐等您回家吃饺子呢。”

      “老爷怕是又认错人了……”

      “记住!记住!世道如此,莫纠缠啊!”

      章大爷声音渐弱,欢鹂抱着孩子看他老人家被生生架走,叹了口气叫上珍鹭还是快快回去吧。

      可谁知她唤珍鹭,珍鹭没应,她回头看珍鹭竟一直盯着章大爷被架走的那处。

      她半张着嘴巴,那双泪眼忽地好像

      化开了……

      “三分人事七分天……”

      “怎么了?”

      胸中白雾散开,江河平静,水流平静。

      散开后,白茫茫一片。

      珍鹭忽地笑了但是她又哭地厉害。

      欢鹂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嗫嚅了几遍刚才章大爷说的几句话。

      仍是不清楚。

      只看珍鹭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神情已经分辨不出悲喜。

      只抬头对欢鹂和孩子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回家吧欢鹂,以后的日子。”

      还长得很呢。

      这梅州啊。

      自古以来,盛产人间悲喜。

      数百年光阴春秋,竟是一个姑娘都逃不出去。

      “你便放心去吧,我就不走了。”

      一块崭新牌匾被擦地透亮,珍鹭站在笼馆门前,当着梅州城百姓的面揭下了红布。

      红绸倾斜而下,牌匾高高挂起,露出了三个字。

      春息楼

      “今日请父老乡亲前来赴宴,一来是为了答谢各位对往日笼馆的多加照料,这二来……”珍鹭仰头看着那身后的新牌匾,再看看馆内一众穿着新衣裳的姑娘小伙儿们,她笑了笑,摇摇举杯对向诸位看客。

      “二来,就是让大家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梅州再无笼馆,只有春息楼!我春息楼日后再无皮肉生意,再无买卖姑娘人口!此刻这杯烈酒,我先干为敬,誓酒入喉,烦请今日在场诸位监督我宋贞,若犯以上两条,我便亲去官府,以儆效尤!”

      “春息春息,望诸位来到此地,如沐春风修养生息。人生坎坷崎岖,艰难险阻,春息楼愿为人间漂泊浮萍永开大门,祝君余生永沐春风!”

      她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馆口鞭炮点燃,烈酒已尽,瓷碗碎地。

      十里乡亲拍手叫好,金辉散落,这头顶的天还是一样的天,可是胸口的心好似搬开了石头,投进了光亮。

      迎来送往,食客络绎不绝。

      梅园摘下悬挂四十九天的灯笼白幡,安心送走了故人。

      终是让故人在踏上离路时,看不见笼馆二字。

      辞旧迎新,春日永存。

      珍鹭站在馆口看着热闹熙攘的园子,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豪情万丈痛饮烈酒。现在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她湿了眼眶。

      “你看啊,好不好看?”

      宋梧站在她的身侧,满园百日红好看,满园的笑脸好看,这罩在七层浮屠身上的笼子,总算是……破了。

      本以为破开它的该是刀枪剑戟,却没想到竟是缕缕春风。

      华雀良言,她一直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破的太晚太惨痛。

      以至于好多人都没能看见。

      “她们会看见的。”

      宋贞看着忙碌,吵闹,又充满烟火气的春息楼。

      一屉屉包子往外提着,一壶壶花茶往外端着。

      客人聊天吃饭吃地开怀,小孩儿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姑娘嬉笑怒骂全是发自内心。她看着高兴,高兴的时候不能哭。

      她掏出手绢使劲擦了擦脸。

      宋贞说她们会看见的。

      “以后这梅州下的每一场雨,吹的每一阵风,落的每一片雪花,都是她们。”

      她们会看着我继续走下去,继续带着春息楼好好的生活。

      欢鹂、小春,她们都在这里。

      每个人都在。

      每个人都是人间漂泊浮萍,这个地方,就是所有人的家。

      “所以,你且去吧,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等所有人回家。”

      遥想十多年前。

      有个小姑娘,从宋贞变成了珍鹭。

      十年光阴,又让她变回了宋贞。

      若不是笼馆中人,任谁都想象不到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人间悲喜。

      那里有姐妹团圆之喜,也有姐妹离别之痛。

      有新婚喜,更有生离苦。

      有惺惺相惜,有死生同寝。

      有一跃而下的孤勇,也有大火烧尽的枷锁。

      有人说不出一个字,却保了春息楼的生。

      有人道尽千言万语,铺了春息楼的路。

      所以诸位看官,您问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一生叹息说真乃人间大梦,悲喜轮回,遥看故事最初,竟不忍再说。

      还是说说后面发生的事吧。

      先说那赵家,因站错了队受了重罚,眼看天子震怒,赵家老爷恐拖累全家,竟在放走幺儿的第二天便在祖宗祠堂引咎吊死了。

      赵家被没收大半财产,上百口妻儿家眷家奴陷入人祸。

      可怜那有情有义的赵氏幺儿明熙终是被家族所拖累,再赴陇南再救赵家。

      竟他一番苦心钻营,艰难行事,竟是生生稳住了根基了却赵父遗愿。

      可也熬坏了身子骨,梅州陇南隔三差五两地奔波,顾及家族又估计尚在襁褓的婴儿,年纪轻轻便早生华发。

      让人唏嘘同时,也道声幸好。

      幸好,他赵明熙,撑下来了。

      连同着他对发妻那份哀思,撑下来了。

      只有一样特别,那便是他发妻身边时常跟着的小丫头阿芸。

      几年后出落的水灵动人,许是跟在那明艳高贵的孔雀久了,竟然也发誓要闯出一片轰轰烈烈才好。

      也不知怎的,非看中了赵家旁支的公子,二人情投意合,颇有明华二人当年的势头。她心一横在一个孤寂长夜,百里夜奔跟着这公子跑了。

      旁人是怎么劝都劝不住,之后再无消息,多年以后只听说她化名为芸娘。

      再说这赵明熙的小女儿小春。

      孩子尚且在襁褓之中,母亲身死父家遭难难免顾及不周,便一直放在春息楼养着。

      说来也巧,这孩子倒是与这春息楼的欢鹂姑娘,也就是当初名动梅州的歌妓颇有眼缘。

      这欢鹂也是接二连三地丢了一双儿女,算是兜兜转转落了个干女儿。虽说是干女儿,可是真当亲闺女养着,尽心尽力含辛茹苦抚养得亭亭玉立。

      这小阿春成天见地跟在人家身后干娘干娘地叫,是一刻都分不开。

      最后说这宋举人。

      这宋举人本名梧桐,自取宋梧,一生草芥龟奴命,幸遇得贵人师父,也凭着自己的努力夺得了举人功名,摇身一变成了良民,不仅让梅州多了一番佳话,也让人间多了一桩奇事。

      那往后寒门子弟皆以他为样,发奋图强,今朝改命。

      只是这背后心酸种种,却无人知晓。

      朝廷恢复科举后,宋举人便进京赴考。

      临走前,他曾邀请老师宋贞与他一同离开,毕竟二人纠纠缠缠,早已不似师徒关系。

      可临走那天被宋贞婉拒,后者身抗春息,已发愿永生不离不弃。

      愿在梅州,等诸位故人回家。

      若可以歇脚吃茶,那便是她莫大荣幸和庆幸。

      话已至此,宋举人也无话可说,只留下一句卿愿等君,君必春来。

      他离开梅州那日,春息楼众人连同赵明熙父女码头相送。

      他身无长物,只略略带了些书册和一壶热酒便登上了船。

      船家老头晃动船桨,水波阵阵,春风袭来。暮色渐沉,似有繁星落下。

      同行考生与宋梧坐于船头一同赏月,才离开二里地便觉想家,瞥见这酒便问宋梧,是否家中人所酿,带在身边,以慰乡愁。

      “倒不是。”

      宋举人轻轻拍了拍坛身,叹了口气。

      同行考生见他如此宝贵,却又不喝,实在是费解。

      “那是为何?这酒不是家中人所酿?宋兄又不喝,那带在身上为何意啊?”

      “为敬故人、敬亲朋好友、敬红颜知己。”

      他说着扯掉酒坛红布,香气扑鼻让人垂延。

      可这宋举人并不馋酒,忽地起身抱起酒坛,竟往那船下长河,尽数洒去!

      星星点点,璀璨如星,恰如繁星明月坠入长河,波光粼粼,照亮黑夜!

      考生大骇,连说可惜。

      可扭头看那宋举人神有道不尽的哀色,他忽地闭上了嘴巴。

      圆月清辉下,只有二十岁的宋举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很多。

      他说,“我寄春酒慰长河,望,故人饮之寄春风!”

      春风二字刚落入长河之中,忽地江面起风,一阵和煦晚风竟飘飘荡荡从梅州而来推行渡船。

      船行十里,船家高兴,他停下船桨远远向梅州相望。

      满目万家灯火,春风都有了颜色。

      最稀奇的是,随着宋举人的话语,他们好像听见了振翅声响。

      眯起眼睛看去,竟看见那天水连接处飞来了一群春燕。

      那群春燕尾羽划过弯月,翅膀轻点江面,波光粼粼,振起一波波涟漪!

      “宋举人你看!这些鸟儿仿佛真的在喝你的酒!”

      船家的船桨重新晃动,他哈哈一笑,笑地开怀。

      “哈哈哈哈宋举人,看来你的故人,是听见了你的哀思,飞来喝你的酒咧!”

      哪有这样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那考生暗自编排刚要回过头去找宋举人说话,可这一回头倒把他吓了一跳!

      只看宋举人迎月抱酒早已泪流满面。

      “人间悲喜数不尽,宋梧愿以身祷告,愿浮萍不漂泊,草芥被珍重,春燕知我心,待我归梅州!”

      浮萍草芥……

      古往今来,有人豪情万丈,有人意气风发,却甚少有人会在赶考前许下这么寻常的愿望。

      同行考生对宋梧感到稀奇,但更多的是心生敬佩。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动荡的梦。

      “路途遥远,宋举人不妨与我说说,这故事?”

      梅州灯火渐行渐远,消失在江上,模糊在夜中,融化在泪里。

      两袖泪重,宋梧立于船尾,当梅州二字消失在他眼中时,春燕也飞走了。

      “这故事……”

      “嗯,如何?”

      “我已,不忍再说。”

      待让后人,安于太平盛世时,再讲来与诸位听罢。

      十年后

      “早上好娘亲!今天,还是春日哦!”

      三根香点燃,被一双手牢牢捏住插进香炉里。

      身穿绿衣的姑娘对着牌位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春光已照在了她亮晶晶的杏眼里。

      她抿起酒窝走近牌位,伸出手来轻轻蹭了蹭牌位,像蹭着母亲的侧脸。

      “今天,小春也很想很想您。”

      她又凑近了些,小声补充。

      “还有爹爹、干娘、贞姨、宋伯伯都很想您。”

      春燕在窗几梳毛,贞姨在楼下的一声怒吼惊飞春燕,尾羽从杏眼前飞过,只听底下地人已经插着腰大喊。

      “磨磨蹭蹭干嘛呢!快去上学啊!”

      “就来!”

      小辫子飞到了半空,姑娘灵巧的身影从二楼直接翻了下来,书袋子挂在腰上就要往门口跑,被她贞姨一把扯住,按在门口新栽的梧桐树上。

      “鼓鼓囊囊都装了些什么我看看!”

      赵春扭动着身体直跳脚,偏偏还够不到书包只能嚷嚷,“啥也没有啥也没有!要迟到了啊贞姨!”

      “你着什么急,是不是有鬼!”

      宋贞直接扯下了书包,往地上倒去,双手一抖,好家伙沙包羊拐全都掉了下来!

      零零总总的小玩意儿总得有七八件,贞姨抽出腰后的木板就要打人。

      “一天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玩!这是不是你干娘给你买的?是不是!”

      她说着回头就往里面喊着算账。

      “欢鹂!欢鹂你出来!羊拐是不是你磨的!别装听不见!”

      她话还没说完,只看拿着一只春燕风筝的干娘蹬蹬蹬跑下楼梯,竟然也从二楼直接翻下来兴高采烈的,让杏黄色的长裙都飞到了半空中。

      “小春小春,看我做了个比你还大的风筝,你看……”

      “好啊你!不好好走路不好好读书都是跟你学的,你给我站住!”

      手劲一松,赵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整好书包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还边回头看贞姨追着干娘说嘴,她哈哈一笑,蹦蹦跳跳地挥着手,“干娘!等我放学咱们一块放风筝…………啊!”

      她一回头,脑门直接顶在了硬邦邦的衣袍上,把鼻子碰地发酸她揉着眼睛刚想抬头说声抱歉。

      “不好意思,撞到您…………哎!宋伯伯,这么早出门啊!”

      “大胆!叫知府大人,伯什么伯。”

      “哎,无妨。”

      被撞到的那人,身穿朱红官袍满脸的严肃,早早续上了胡子看起来不怒自威,却是最好说话的伯伯。

      他正了正赵春的书包带子,问她慌慌张张地要干什么去。

      “去上学!哎呀要迟到了,宋伯伯我先走啦!”

      赵春风风火火,一跺脚就又冲了出去,走到半截又开始蹦蹦跳跳转过身说着,“别忘啦码头集合!今天爹爹回家!……哎呦,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又撞到人了。

      宋知府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她娘那么稳重,怎么生出来的姑娘活泼地厉害,怕是随了爹了。

      整整一上午赵春都心不在焉,她撑着下巴,嘴上架着毛笔,望着窗外的柳梢头。

      夫子的之乎者也是一句没听进去。

      “赵春!又盯着外面的春燕看呐!我看你就是燕子转世!”

      夫子说这话都让耳朵起茧子了。

      赵春缩了缩肩膀,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毛笔拿下来规矩写了两个字,可春光从她睫毛漏过,两只小麻雀在她旁边的窗沿上打架,又把她逗地噗嗤一笑。

      “赵春!”

      “不敢了不敢了夫子……”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同窗约她去抓蝌蚪都被赵春拒绝,她来去一阵春风只说有事要办,背着书袋一扭脸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只带走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跟着小姑娘飞啊飞,飞到码头坐在岸边盘旋。

      一会儿落在她的肩膀,一会儿又来梳梳她的头发。

      不一会儿干娘贞姨来了,一左一右坐到她两边开始拌嘴。

      又过了一会儿宋伯伯也来了,三个人七嘴八舌。

      唯有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石墩子上双眼盯着江面。

      只有在等爹回家时,她是最安静的。

      就是麻雀落满了头顶,她也一动不动……

      远远的江面有白雾,春风把发丝吹乱,赵春揉了揉眼睛一个猛子跳了起来。

      “爹爹!!!!”

      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起盘旋在她挥舞的双手中间,等船靠岸后,她跳下码头直冲向爹爹的怀里,像一道春天的闪电撞地她爹猝不及防。

      “嚯!你怎么又长高啦!”

      爹爹今天穿着草绿色的长袍,跟女儿穿地一模一样。

      只看当爹地跟变戏法似的手伸到背后一变!变出了满满一包关东糖塞给女儿。

      赵春抱着关东糖虽然高兴,可还是紧紧攥着爹爹的袍子担心问,“爹,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啦!一直不走啦!”

      “你当真不走了?陇南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宋梧提袍跳下来拍了拍赵明熙的肩膀,东奔西跑十年,现在总算是歇下了吗?

      “歇了,陇南那边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处理吧,我是脱身了。”

      他说完拍了拍赵春的头顶,顺了顺她的小辫子后拉着女儿的手下了码头,宋贞欢鹂早早就在那儿等着,看见赵明熙拉着自己的姑娘打趣道。

      “呦赵老板,欢迎回家啊。”

      “回家回家,可算回家了。”

      宋贞眼疾手快没收了赵春的关东糖,欢鹂顺势牵住了赵春的右手,气的正在掉牙的小姑娘瘪着嘴巴。

      两只手一左一右牵着,她被大人们夹在中间,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叙旧。

      奈何每次都听不懂,只能瞪大着杏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宋贞走在欢鹂身侧对着其他三人长舒了一口气,说去年年末发生的大事。

      “老皇病重,听说驾崩前颁发了罪己诏,是真的吗?”

      赵明熙点点头,他在陇南也收到了风声,听说罪己诏涉及了当年不少的旧事,桩桩件件他老人家写的清清楚楚,这回怕是可以翻身了。

      “其中有多条涉及太子兵变的事,连弑子弑弟的事都说了,当年他处心积虑要遮掩,没想到将死之时,却都吐了出来。”

      天子难测,但天子也是人。

      这些年,他怕是也夜夜难眠吧。

      只不过轻轻一纸罪己诏,就能把罪行悔过?

      宋梧轻轻冷笑一声。天知道他当时收到这封颁布全国的诏书是什么心情。

      “十年了……天家一瞬转念,竟让百姓苦了十年。”

      宋贞咬着下唇,似是又能回忆起十年前的惨状。

      就连赵春都能感觉到,爹爹握着自己的手,在慢慢收紧。

      她虽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可她能看懂大人们的脸色。他们总说十年前,十年前……却谁也不怎么提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每每问起,干娘有时候都会红了眼眶,贞姨悄悄抹泪,就连爹爹伯伯也是皱紧了眉头,什么都不说。

      时间久了,她便也不再问了。

      因为娘告诉过她,要专注眼下,好好生活。

      “对了,这么说来,烛鸳和曹忌是不是能入土为安了?”

      想当日,他们二人的尸首都不能领回,更何况建坟。欢鹂突然想起百感交集,她年初就在找风水宝地,终于让她在梅州后山寻得了一处风水秀丽的地方,到时候不光把烛鸳曹忌安葬,也把华雀迁过来,一同作伴。

      等了十年,终于是清白了。

      赵明熙长舒了一口气,捞起女儿的小手在掌心拍着,“可以了,安葬迁坟的事我们不懂,前段时间我在陇南认识了一阴阳先生,这次把他请来从旁协助。”

      大人们说完皆是重重的一声叹气,赵春听不懂,这事听起来像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为什么大人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有泪光似的。

      “别哭别哭,娘说不让大家哭的!”

      宋贞听罢破涕而笑,说你闺女就听华雀的话,调皮捣蛋地不好好读书……

      说着说着又开始数落起来了,四个大人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春捂着耳朵,心说还不如不提这茬。怎么七拐八绕地又说到自己身上去了啊!

      安葬迁坟的事定在七天后。

      赵春跟着大人们早早起来坐马车来到了梅州后山。

      欢鹂找的地方果然是风景秀丽,有山有水,独坐幽篁还不时能听见一声鸟鸣,一只松鼠跑过。

      叮叮咚咚,仿佛有人在轻拨丝竹。

      阴阳先生是个脸色煞白,像涂了脂粉的年轻人。

      从头到脚一身白早早侯在了约定的地方等待安葬。

      他跟大人们交谈说衣冠冢什么的诸多事宜,赵春又是听不懂,只觉得他这个人做法好玩得很。

      一会儿掏出雪白的手绢去擦满是泥土的石砖。

      一会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白蜡烛点燃,赵春看了好一会儿,发觉这蜡烛都没有因火焰的燃烧而变短。

      “常生先生。”

      “客气客气,叫我常生就好。”

      “好……常生?”赵明熙像这阴阳先生拜了拜,询问道,“这样就算安葬好了吗?”

      看他捣鼓这么一会儿,好像颇为简单的样子。赵明熙还以为这迁坟安葬的事会很繁琐,没想到这阴阳先生哈哈一笑,别看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倒很是通透。

      “那些繁琐礼节其实都是做给活着的世人看的,我们要做的,是真正让逝者安心。”

      宋梧点了点头,他本就讨厌礼节,颇有同感,于是向常生行了一礼,问是否可以祭奠了?

      “可以可以,诸位请吧。”

      赵春还盯着那根不会变短的蜡烛就被宋贞叫到了墓碑跟前,宋贞搂着赵春的肩膀指了指墓碑上的两个名字,轻声温柔。

      “小春,这是你烛鸳阿姨和曹大叔。”

      “嗯嗯我记得。”

      赵春没有忘,每到清明欢鹂就会带着她在春息楼里烧纸祭奠,干娘说的话她都记得。

      “没有他们和娘,就没有现在的春息楼。”

      头顶被人轻轻拍了拍,赵春抬头看去,是自己的爹爹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低声啜泣。

      不光是爹爹,就连贞姨干娘还有宋伯伯也在拭泪。

      她最怕大人们哭。

      可此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是该哭的。

      因为大家有很多埋在心底的悲伤,需要发泄。

      十年前的事,似乎需要他们一辈子来记住。

      赵春有时候就在想这些事要记录下来,可偏偏大人们都不说,她就只能靠画的。

      她背着颜料曾走街串巷,慢慢从邻居们的口中,还有春息楼里的哥哥姐姐们的口中拼凑出了他们的长相,不光是他们,还有另外一位,似乎跟干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叔叔的长相。

      大家说这八个人起起落落,大喜大悲,道尽人间无常。

      她不知道这其中故事,只能画出他们每个人的相貌。

      当八个人画完,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明明当中有几个人包括娘的脸是从未见过的,可是摆在一起望过去,却让她有种亲切的感觉。

      他们的眉眼身形都是那么的清晰,好像从自己一出生时就刻在了脑子里。

      这么想想,还是挺神奇。

      赵春上过香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当她嗑下最后一个头时,忽地感觉头顶有春风拂过。

      像是有一只手抚摸了自己的头顶。

      轻轻拍了拍!

      她脑门顶在地面上,忽地不动了。

      刚才那一瞬的感觉太过真实。

      她能感觉地到,那只手的温暖。

      有花的芬芳,风的轻柔,树叶的抓挠和鸟儿尾羽的轻碰。

      小春。

      小春?

      小阿春……

      我的小春。

      音色各异的声音钻进了自己的耳朵,不是身边的人,是陌生却又温柔的声音!

      赵春抬起头,忽地眼泪上涌,泪流满面。

      树影晃动,泉水叮咚,鸟儿随着她的嚎啕大哭飞向了蓝天。

      “小春……你怎么了啊突然!”

      赵明熙蹲下来搂着女儿,欢鹂连忙掏出手绢给小姑娘擦眼泪。

      小姑娘哇哇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都搅在了一起,她张着嘴巴只站在惊慌失措的大人们中间抹着眼泪。

      “我……我也不知……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好想哭啊!突然好难受啊!!”

      赵春结结巴巴。

      春风拂过她的发丝揽过她的肩膀。

      山间的麻雀盘旋在她的头顶。

      泉水叮咚,融进了她的呢喃中。

      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望去,天地间一片开阔苍翠,好似落下了阵阵春雨,浇灌干涸。

      春日原来一直都在的。

      “我……我只是突然感觉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个人……”

      她哭的难受,站在后面的阴阳先生抱着胳膊好像看见了什么。

      安葬迁坟结束,这一家人又把先生送到了渡口。

      常生上船,回头看去赵春还在哭哭啼啼。

      四个大人也不知所措,只能一边安慰一边跟渐行渐远的常生挥手。

      春风跨过春水,推动了渡船。

      常生站在船尾,看着抹眼泪的赵春忽地瞪大了眼睛。

      看清楚了,全都看清楚了。

      这小姑娘的身后,竟有几个微弱虚幻的身影。

      他向着春光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半蹲在小姑娘面前的,好像是她娘,乌发中间的点点金饰晃动起来就像是山间泉水叮咚。

      还有穿着嫣红长裙的楼兰新娘。

      不苟言笑脸上带疤的边塞将军。

      最后是站在最边上的头顶金冠的贵人公子。

      大家都挥着手向他告别。

      大家都围着这小姑娘,替她擦去眼泪。

      春风吹进了常生的双眼,一只春燕划过春水,飞向了梅州。

      常生不禁挥舞起双手。

      用力地告别。

      这故事好长,他好像一眼,看完了人间悲喜。

      “赵春!你真的不是一个人!有好多好多人爱你!”

      赵春擦干眼泪,听见江上的先生好像在喊她的名字。

      她憋着哭腔抬头问大人们,“他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清?”

      宋贞扶上小春的肩头。

      泪水风干在梅州的春日里。

      “他说,你该回家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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