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汉》緋雪非雪

79、冒顿单于

　　汉七年（前200年）夏，汉匈两国签订停战协议，并开放边贸，互通有无。同年，冒顿单于带着使者、车队和聘礼，前来长安迎娶汉国皇帝的长公主。
　　时值盛夏，帝后于清凉殿接见单于一行人。
　　匈奴人和中原各国系出同宗，同属于古羌族的血脉，只是数千年的分化，使得他们和汉人在习俗、语言和容貌上有所不同。
　　匈奴一行人换上了锦衣，束起了发，却也不像汉人。为首的是他们的王，长脸方腮、颧骨高耸，扁平的脸上是平淡的五官，一双滴溜溜的小眼却透着精光。吕雉本能得反感他，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长夏的午后，最是乏人。匈奴的王絮絮叨叨地说，舌人四平八稳地译，仿佛一高一低的二重奏，听得人哈欠连连。
　　吕雉低声问：“这个怪物在说什么？”
　　刘邦低语：“他说他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对着月亮喔喔叫。”
　　吕雉见怪物喔喔叫个不停，深以为然，于是又问：“他现在说什么？”
　　刘邦：“他们住在山洞里，白天睡大觉，晚上出来觅食。”
　　吕雉好奇：“他们吃什么？”
　　刘邦拍大腿：“天呐，都落魄到住山洞了，还挑剔吃什么？天上飞的蝙蝠蛾子，地上跑的田鼠牛蛙，水里游的蚍蜉螺蛳，他们都吃！”
　　冒顿此行，带来了宝石、皮毛和香料。盛在锦盒里的各色宝石，躺在丝绒垫子上，流光溢彩。
　　“陛下，那些是什么呀？”
　　“眼睛。红色紫色的是温血动物的眼睛，蓝色绿色的是冷血动物的眼睛。”
　　“好吓人。”
　　“不止如此，匈奴茹毛饮血，他们生吃动物的肉，裹动物的皮毛，把动物的骨头做成工具。”
　　“好恶心。”
　　帝后二人窃窃私语，紫玉帷幔簌簌响动。冒顿双眉紧皱，年迈的皇帝拥抱年轻的阏氏——汉人的皇后，这一幕刺痛了他的神经，于是他把目光移向角落：巨大的水晶釜盛满了冰沙，虬劲的枯枝上怒放着点点红梅。混乱了四季，颠倒了纲常，这是汉宫春殿独有的离奇。
　　汉国的皇帝坐在高高的玉阶上，隔着晶莹的紫玉帷幔，他的脸看不真切，冒顿也不愿意去看他。只是他自幼习武，耳力过人，听见皇后频频说“吓人、恶心”，于是适时开口：“这不是眼睛，是本王送给汉国天子的礼物。”
　　吕雉面有讪色，以肘击刘邦，低语：“此物能人言。”
　　冒顿朗声说道：“不可无礼，我乃夏后之苗裔，先祖曰淳维。”
　　刘邦说：“是谁使诈在先，困了乃公七天七夜，致我数千人马殒命崇阿。你再大声嚷嚷，当心这些人和马的冤魂向你索命。”
　　刘邦深知匈奴人畏威不怀德，故有此语。冒顿见汉天子态度强硬，不自觉软了脊梁骨，于是三跪九叩行拜见之礼。
　　随行人等也变得恭顺起来，原来这群人都会说汉语，既然如此，也省了译官的事。
　　匈奴人小心翼翼地向紫玉帐中偷窥，内心暗暗赞叹：汉国的天子是何等的威严啊！
　　小臣捧着锦盒，向皇后娘娘一一道来：“这是鸦青，这是雅姑，这是猫眼儿，这是水碧（海蓝宝）。”
　　古代的宝石矿藏比现代更丰富，不乏大颗粒高净度的宝石。然而古时的切割技术很落后，纵有稀世宝石，也只是简单抛光磨面而已。
　　匈奴献给汉室的宝石，都是有半个拳头那么大的，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皇后越看越喜欢，中原并不产宝石，于是命宫人取出珊瑚、东珠和白玉，作为回礼。
　　其实匈奴也不产宝石，这些宝石都是冒顿从西域各国抢回来的。
　　是年夏，汉匈两国开放边贸，汉国的丝绸、葛布、铜铁器皿、珍珠、珊瑚、草药大量销往匈奴，匈奴的皮毛、琉璃、马匹、乳酪等也大量销往汉国。原本荒凉苦寒的边境一带由于贸易的发展变成了繁华而富足的城邑，边境的百姓也不用再经受战乱之苦。
　　冒顿此人，也是一代雄主。可惜生不逢时，前有秦始皇嬴政，后有汉高帝刘邦，把他的光茫遮得严严实实。
　　是夜，刘邦向吕雉讲述冒顿的身世：在长城以北，是皑皑的雪山，曰祁连，曰昆仑，在山谷与河流之间，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彼时的中原，强秦吞并六国，匈奴各部却没有统一。挛鞮氏的单于名为头曼，冒顿是他的太子。后来头曼宠爱的阏氏诞下了王子，于是将冒顿送往大月氏为质。待他抵达大月氏时，头曼就发兵攻打大月氏，大月氏果然要杀冒顿。
　　然而冒顿竟骑着大月氏的良马逃了回去，头曼欣赏他的勇气，就让他统领一万骑兵。自大月氏逃亡后，复仇的种子已然在冒顿内心种下。头曼要致他于死地，头曼对他起了杀心，哪怕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他永世不会原谅。
　　冒顿回来后，见头曼对自己故作关切、虚与委蛇，他更加的惶恐，不知老贼哪天会痛下杀手。
　　于是他发明了鸣嘀，这是一枚中空的竹箭，射中目标时便发出尖锐爆鸣。
　　他训练自己的骑兵：鸣嘀所指，万箭齐发。若有不从，人头落地。
　　吕雉问道：“他要杀了头曼？自立为王。”
　　刘邦笑言：“自然是要徐徐图之。”
　　第一日，冒顿将鸣嘀射向天上的鹰隼，地上的脱兔，鸣嘀所指，万箭齐发。第二日，冒顿将鸣嘀指向自己最爱的宝马，只有一半的骑兵射箭，骏马倒在了血泊中。冒顿毫不犹豫地将五千犹豫的骑兵处死，他说：“这就是不听我号令的代价。”
　　又一日，冒顿将鸣嘀射向他最爱的阏氏，这一次，绝大多数的骑兵都将箭瞄准了阏氏，这个倒霉的女人死相极惨。只有数十名擅于揣摩上意的家伙没有出手，冒顿毫不留情杀了这些人，他大声吼道：“鸣嘀所指，万箭齐发。若有不从，人头落地。这是我的规矩。”
　　数日后，冒顿随头曼打猎，他将鸣嘀射向头曼的脑袋。他的骑兵们争先恐后去射杀头曼，那一刻，惊愕的单于被射成了刺猬。
　　冒顿率领着他的骑兵，一路杀回匈奴王帐，杀了后母和弟弟，以及他们的拥护者，自立为单于。与此同时，二世也踩着兄弟们的尸体登上了大秦帝国的宝座。
　　刘邦正要讲述冒顿统一草原、吞并西域，建立了强大的匈奴帝国。这时忽然发觉吕雉在抖，于是问道：“皇后在怕什么呢？”吕雉并不作答，只是往他的怀里靠了靠。“你看看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要故作天真，装出小女孩的姿态来。做给谁看，你不会是要说自己怕黑吧。”刘邦擒住她，嘴不停，手也不停。吕雉从他的钳制中挣出了自己的两只手和一个脑袋：“妾身想到了齐王，他此刻想必也是对您不满，默默地磨刀。”
　　刘邦怒气瞬间点燃：“哼，他敢！”
　　吕雉说道：“临淄此去千里，山高水阔，齐王若效防冒顿，陛下也只能如头曼一般束手就擒。”
　　清凉殿里，晚风送来阵阵寒意。吕雉伏在刘邦怀里不住撒娇：“妾越想越怕，齐王坐拥七十二城池，又远离皇都，迟早会成为您的心腹大患。盈儿年纪还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再说，妾身也担心您的安危。”说到动情处，她挤出了两颗硕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转。
　　吕雉拽着刘邦的肩膀使劲晃：“陛下，夫君~妾身也是关心您啊，若是等到齐王杀进长安，大汉就要变成大齐啦。”
　　刘邦心情也差到了极点，沉默了良久才说：“有曹参盯着他，不至于。”
　　“且不说曹参是齐王的本家，他二人勾连一处，拥兵自重。您又如何自处呢？”刘邦又说：“齐国的将士，都是朕的人。且朝中重臣的封邑均在齐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掀不起浪来。”
　　吕雉破涕为笑，又开始试探刘邦：“曹氏跟随您在先，又诞下您的长子。在陛下心中，她的地位是谁也撼动不了的。”
　　刘邦冷哼一声：“简直是无稽之谈。她不守妇德，三心二意，我喜欢的才不是这样的女人。”吕雉果然入坑：“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刘邦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自然是皇后这样的。皇后温柔、善良、贤惠，还给我生了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这么好的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吕雉心里无比受用，嘴上却说：“是吗？我不信。”
　　刘邦：“你要自信一些。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万众敬仰的皇后。那些，人，怎么能跟你比呢？”
　　吕雉已经心花怒放，虽在逼问，语气已经放缓了：“哪些人，她们分别是谁？”刘邦谎称：“哎呀，想不起来了，她们的姓名和模样我都已经忘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对天发誓：“从今以后，我只跟你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待我死后，你可不能改嫁。”
　　刘邦前脚刚死，冒顿后脚就向吕雉求爱。吕雉没有改嫁，独自在冰冷的宝座上坐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