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汉》緋雪非雪

50、肝肠寸断

　　吕雉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她先是难受了好几天，难受劲过去后羞耻心又钻了出来：自己才和项王的妻妾们炫耀过她的丈夫多么深情专一，这才多久功夫，他居然敢纳妾，着实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项王的妻妾们这些日子都不来，幸亏她们不来，吕雉实在无颜去见这群人。
　　往日里，她稍有不顺心就会大哭大闹，会绝食，会摔东西，而后，他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来哄她。不管遇见多么棘手的事，一定要遂了她的意才肯罢休。
　　此时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冰冷的泪水唯有往肚子里咽。
　　这一刻，她真正有了被抛弃的感觉。
　　她不知道，在王宫的另一座大殿，汉使向项伯递上了汉王的书信，汉王在信中言辞恳切，愿割让函谷关以东请求项王送她归汉。
　　她一天天的自怨自怜，也一天天的日益憔悴，香减玉消。
　　那个年代里，底层男人生而为猪狗牛马，一辈子未必能与女人说几句话。中层男人兢兢业业攒下一笔家产，四处央人做媒，梦想着求娶一个丑妇或寡妇跟自己过一辈子，上层男人有妻有妾，坐拥齐人之福，顶层男人则占尽人间春色。
　　时值战乱，这种现象犹为普遍。各地豪强打探到了汉王妃被困楚营的消息，纷纷向刘邦献上美姬。更有人将自己的女儿和姐妹献上，以期取而代之。
　　吕雉知道男人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都有妾室，项王的地盘不如汉王那么大，却也有数十名姬妾。
　　她不是反感男人纳妾，只是接受不了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她伤心，恼怒，嫉恨，恨那个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狗男人，也恨那些寡廉鲜耻，上赶着给有妇之夫做妾的坏女人。
　　这么说吧，在历代皇后中，她是出了名的善妒。
　　女人天生就更加敏感，对情感的依赖更多，她们对待爱情、亲情、友情多多少少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占有欲。只是在冷冰冰的男权社会里，她们天性中的娇弱敏感被扼杀了，她们被塑造成了温驯的无所求的任劳任怨能够生育更多的男嗣为丈夫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再果断死掉或者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后来者的婚育工具。当然，这是高门贵妇的人生，更低一点的阶层女性更为凄惨。她们用鲜血去熬着时间，熬到油尽灯枯，只求几十年或者数百年后自己的男性后代里出了一位光宗耀祖的大人物，称赞她一声贤良淑德。
　　她有许许多多的委屈，却只能默默流泪。
　　是夜，吕雉坐在窗前，对月垂泪。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大为惊骇，转身却见一个蒙面人站在背后。
　　她惊呼着：“来人，有刺客！”
　　殿外原先有日夜皆有重兵把守，自从项王出征后，白天还有几个人装装样子，晚上就彻底无人看守了。陈平打听到了这一点，才趁夜溜了进来，试图带走吕后。
　　有几个值夜的侍女听见了吕雉的呼救，但是呢她是汉王的王后，她们是楚宫的宫婢，她是死是活与她们不相干。是以值夜的侍女们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假寐。
　　脚步声，拔剑声，火石摩擦声，只听汉王后的舍人高声喝问：“你是何人？”
　　“小人陈平拜见王后。”剑尖挑开了黑色面罩，露出一张俊俏的青年的脸。他神色恭谨，低下了脸，掩饰眼角眉梢的不安分。
　　审食其的剑尖下探，递上了陈平的咽喉。陈平扬起脸来，毫无畏惧。
　　眼见佩剑要扎进他的喉咙里，吕雉劝阻：“你不要取他性命，相由心生，他生得这般好容貌，必然不是坏人。”
　　陈平循声看向吕雉，心中暗暗吃惊：汉王已逾天命之年，王后竟然如此年轻！她神态娴雅，气度从容，定然是大家子。想来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屈从我王。
　　见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吕雉，审食其张开双臂，挡住了他的视线：“谁人指示你来的？”
　　“小人陈平，汉王帐下都尉。奉吾王之命前来接王后归汉。”陈平自怀袖中取出一方帛绢，赫然是吕雉所画的并蒂莲，莲叶和莲花被人上了色。
　　如果没有听到汉王纳妾的传言，吕雉一定会跟着陈平走的。此一时，彼一时也，她接过帛绢，就着油灯点燃，陈平大吃一惊，连忙站了起来，低声惊呼：“王后。”
　　吕雉板着脸问道：“我问你，汉王可有纳妾？”
　　陈平娓娓道来：“我王洁身自好，不过姬妾十余名，美人两三名。大军每到一处，当地豪强争相进献美姬，然而我王慷慨、大度，他总是紧着手下将士们先挑选。听说有个叫张良的谋臣，我王前前后后赏赐了他十二名美姬，据说连孩子都有了。”
　　吕雉几乎要气晕了，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掐着手心，好让自己神智清明。
　　陈平见她丝毫不感动，于是又说道：“我王立世子为太子，又尊吕公为临泗侯，食邑三万户，这是何等的荣宠！”
　　吕雉一言不发，暗处假寐的几位侍女心想：汉王是何等的深情。她们想吕雉一定无比感动，连夜跑回汉营。
　　陈平：“我王日夜思念王后，特赐臣四万黄金，打探您的消息，又以金帛珠玉重礼赐项氏，以期诸项放归娘娘。我王日夜翘首以盼，请娘娘随臣回去吧。”
　　吕雉愤愤说道：“你且告诉汉王，我过不来众女争夫的日子。”
　　众侍女在暗处眉目传情：咦~
　　陈平：“我王的姬妾有许多是各地豪强所赠，却之不恭啊，请娘娘体谅我王的难处。”
　　吕雉冷笑：“我是刘季明媒正娶的妻子，绝不愿在一个有权势妾手下讨生活。”
　　陈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恕臣斗胆，娘娘此言未免不知好歹。我王坐拥大半个天下，娘娘何必逞一时口快，将属于您的荣华富贵拱手让人？”
　　众侍女在暗处点头赞许：好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小贼，把女人的那点心思拿捏得分毫不差。
　　吕雉抬手，打断了陈平的慷慨陈词：“女人今时今日的地位之低正是源于对于男人的一次次忍让妥协，源于自我的奴化和矮化。若是天下女子皆似我，何以教人轻贱耻笑！”
　　陈平磕头如捣蒜，口中不断说道：“微臣奉命前来，恳请娘娘垂怜，不要让小臣难做。”
　　他见吕雉不言语，膝行至她脚下，继续磕头：“王上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回去后打他、骂他皆可，好过在此竟日呆坐，对月垂泪。”
　　众侍女在暗处挥舞着双臂，恨不得冲出去替吕雉答应。
　　吕雉蹙眉，暗道：这个人怎生如此难缠？见陈平还要说话，她立刻说道：“我意已决，大人不必再劝。”
　　陈平：“我王无比思念着娘娘，您当真不愿回去吗？”
　　吕雉：“汉王误判军机，至我身陷囹圄。请回禀你的王，在战场上赢回我，或者在谈判桌上请回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陈平起身，抱拳：“娘娘坚毅果决，令世间男子汗颜。楚营危险，请您多加保重。如若不然，且随小臣归汉。”
　　吕雉咬了咬后槽牙：这厮听不懂人话！审食其见状，举起剑鞘吓唬陈平：“快走，快走。”
　　陈平不甘心地走了。
　　众侍女至此发自内心地尊重吕雉，她在汉王心中的地位展现了她的价值。
　　项王班师回朝后，众侍女结伴前去告密。她们声称汉王派人趁夜潜入殿中，试图偷走吕后。殿外并无守卫，是这些勇敢的侍女们手持棍棒，驱逐歹人。
　　项王惊喜交加，厚赏了众侍女。田氏谏言：“请大王遣重兵，披坚执锐，日夜逡巡吕氏宫殿。凡有进出者，皆严加盘查。”
　　项羽微微摇头：“不必那么麻烦。”至此，他每一次出征都带着吕雉，将她置于自己的营帐之中，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就这样，历史上的第一位皇后，迎来了她人生中至暗的两年。
　　这两人之间有没有逾矩，时人未可知，因为刘邦打败楚军后，下令击杀所有可能存在的目击者。后人也未可知，因为史书上没有半个字的记载。
　　陈平回去后，向刘邦细细说了在楚宫的见闻，刘邦很是无奈，唯有苦笑。
　　汉三年十月（前205年），刘邦占据了荥阳以西和黄河以北，坐拥天下的三分之二。此外，楚国、齐国和梁国也有不少地盘为汉军所得。他前往彭城与项羽议和，项羽着重甲，携重兵出城，吕雉被关在田氏的宫中。
　　项羽看向刘邦，这个男人短短五个月间能够反败为胜，占据大半个天下，实力之强，不可小觑。
　　汉王愿意以荥阳为界，将荥阳以西汉军所占城池尽数割让，换回他的家人。
　　家人？项羽狂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刘季的家人才值几个钱！
　　项羽喝道：“我与汉王相识于微时，阁下不必和我兜圈子。请即刻退兵，滚回你的荥阳！否则，我的剑下不介意多一个亡魂。”
　　汉军中即刻有人怒视项羽，骂道：“你怎么敢的？”刘邦抬手，止住了手下无礼的言语，默默退兵了。
　　都城中的父老竞相登上城楼，发自内心的赞叹：项王何其勇猛？一声大喝退敌数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