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汉》緋雪非雪

33、衣锦还乡

　　项羽摩挲着秦王印玺，这个印连夜赶制的，质量本身就差，再加上他力气大，方方正正的印玺险些被摸成圆形。
　　他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刘邦怎么可能放弃辽阔富饶的三秦之地，前往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巴蜀？他原本封刘邦为汉王，只是为了挫挫对方的傲骨，也好在诸侯面前立威。刘邦生来是个硬骨头，项羽原本以为要谈判好些时日，才能搞定他。想不到几杯酒下肚，这个老小子就心甘情愿做了汉王。
　　事情，尤其是大事，进行得太顺利，反而要加倍小心。
　　他派出哨兵，密切关注渭河对岸的动态。直至红底黑字的“汉”字旗帜在对岸缓缓升起，对岸的十万人往西南方向撤军，消失在了茫茫秦岭之中。
　　项羽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令诸侯各自回到封地，率领着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大摇大摆地进了咸阳城。
　　谁知秦人不认可他？！
　　真是岂有此理！
　　项羽杀进咸阳宫中，将宝剑架在婴的脖子上，命令他臣服于自己，婴不肯。
　　项羽得知婴曾经白衣白马向刘邦投降，于是退而求其次，命令他对着自己重复当日的流程，婴不肯。
　　十万大军蹲守着咸阳的陟道，等待昔日的秦王向西楚的新王俯首称臣，而婴坚决不肯配合。
　　项羽威胁：“你不怕死吗？”
　　婴释然了：他的族人已经死尽，他的国家已经灭绝，死亦何惧？
　　他微笑着摇头，死在了项羽剑下。
　　项羽原本不愿意杀婴，可是十万大军在陟道上等着他，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军队失望。一个将军，可以失去一切，却绝不能失去麾下战士的拥护。
　　他提着婴的头颅，站在自己的军队面前，高声喝道：“秦人与我楚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已斩下秦王首级，为尔等壮行！”
　　众人窃窃私语，项王素有急智，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项羽把婴的首级抛向天空，手指咸阳宫室，对众将士说道：“冲啊，为了大楚，冲啊！”
　　项羽带着十万大军，对秦宫进行了有组织有纪律的烧杀抢掠，众人在宫中大开杀戒，抢掠一空之后，犹未尽兴，于是闯入民宅，大肆劫掠，疯狂屠杀。一时咸阳如人间地狱，到处都是血光和火光。
　　咸阳城十室九空，居民九死一生。幸存者逃亡韩赵魏三国，向那里的亲眷哭诉项氏的残暴不仁。是以项羽人还在咸阳，却已经失了三晋的民心。
　　屠了咸阳之后，项羽犹未解恨，纵火烧了秦国宫室。火势蔓延开来，整个咸阳陷入火海，足足三月才烧完。
　　大秦自立国近六百年，巍峨壮丽如人间仙境的咸阳就此化作焦土。
　　直到刘邦定都长安，命人清理咸阳旧城的焦土瓦砾，在此修建了自己和吕后的陵墓，迁六国富贾来此定居，这座古城才逐渐恢复了生机。当然这是后话。
　　项羽烧了咸阳之后，怒火也得到了平息，于是带着自己的军队往东行军。
　　经过韩国的时候，有个儒生倾慕项羽，于是前来求见，想要为他献策。
　　项羽大喜过望，热情地接待了韩生。
　　韩生说：“咸阳据山溪之险，可以定都于此。”
　　项羽原先也打算定都咸阳，可是咸阳如今都是断壁残垣，整理起来又要费好多的功夫。他生性要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失，于是强行为自己挽尊：“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尔？”
　　韩生起先无比崇拜项羽，听了这话之后大失所望，于是匆匆告辞。
　　他的亲邻们问他项王如何，是否像传闻中的那么英勇俊美？
　　韩生摇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始吾弗信。今日见之，果然。”
　　众人大笑离去，是以项羽在韩地的父老子弟中失去了威严。
　　项羽得知后，雷霆大怒。他已经离开了韩地，却特地让手下捉住韩生，将他活活煮死，把肉羹分给手下的将士们吃。
　　“这是妄议本王的下场，王者的威严不容挑衅！”
　　煮死韩生后，项羽犹嫌不够，于是废了韩王成。以韩成无从关之功，将其杀死，更立韩昌为韩王。韩国王族勋贵们对项羽生了怨恨之心。
　　火烧咸阳，烹杀韩生，废杀韩王，这三件事分别让项羽失去了韩国底层、中层和上层的支持。
　　项羽并非不后悔，然而开弓没有回头路。
　　他的要强和果决成就了他的霸业，也留下了一系列的问题。他的能力虽强，却不足以解决这些问题，故而成了一个悲情的英雄。
　　项王衣锦还乡，实属无奈之举，却留下了沐猴而冠的笑话。
　　汉王元年（前206年）四月，项羽还都彭城。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既然楚地的新王回来了，那么旧王熊心又如何自处呢？项羽命令自己的近臣抄近道前往彭城，以西楚的法令废除了怀王熊心，尊他为义帝，勒令怀王即刻出都。
　　彭城此地原本是古项国的国都，如今公子羽成了西楚的王，还都彭城，父老乡亲们一个个奔走相告，与有荣焉。于是项羽的近臣联合彭城当地的豪强及百姓，乌泱泱一大片人冲进王宫，逼迫熊心滚出王宫。
　　熊心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他的一班臣子和数千名侍卫，离开了彭城。项羽下令将义帝迁徙至郴县，此地处于蛮荆，瘴气极重。义帝和他的臣子们走走停停，怨声载道。项羽刚坐上西楚的王座，根基未稳。此时见了熊心君臣的反应，唯恐生变，就密令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和临江王共敖击杀义帝。
　　此三地是熊心前往郴县的必经之地，三人收到密令，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待熊心一干人等。汉王二年（前206年）十月（秦汉时期以农历十月为岁首），英布遣人追杀至郴县，弑杀熊心于穷泉，抛尸于郴县的茫茫群山之中。
　　至此，项羽成为了楚地的真王。
　　项羽还都彭城，命人前往会稽接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成了西楚的王，天下共主，他的妻子自然就是西楚的王后。
　　王后田氏容貌娇艳，身形颀长，她在曳地礼服外面罩了一层银朱纱衣，锦衣上的金银花绣隔着朦胧的纱，若隐若现。如云的秀发挽了一个高髻，装饰着王后的金冠和珠花数枚，两枚簪珥斜斜插入鬓前，垂下殷红的珊瑚珠挂在两腮微微晃动，比起老老实实绑在耳侧的簪珥，更加衬托出她的明艳雍容。
　　项羽看得呆了：这个爱吃醋撒泼、揪他耳朵，还会抓他脸的女人精心打扮一番竟然如此美艳动人！正神游天外时，田氏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这时他才恍然惊觉他们已经分别了两年多，于是他伸手去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
　　他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哪一个都舍不得放开。只恨自己没有长八只手，不能把几人一齐抱在怀里。在此幸福时刻，想到这两年多来自己遭遇的痛苦，他的泪水瞬间决堤，一家人一时间哭作一团。左右近臣莫不掩面而泣，当然真哭还是假哭我们也不知道。
　　项王都彭城，彭城百姓夹道欢迎，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于是他下令彭城免税十年，众人莫不感恩戴德。
　　项羽还都彭城本为无奈之举，然而彭城百姓用他们的热情弥补了他内心的遗憾。他自幼失怙，由季父抚养长大，是以知道人生处处都是遗憾。比起怨天尤人，他更相信人定胜天。比起美化另一种选择，他选择珍惜现有的一切。
　　关中虽富饶，但是秦地的百姓不认可他。楚地虽偏远，却有万民拥护。对于一个王来说，民心所向比一切都重要。他懂得这个道理，可是这不能帮助他守住天下。
　　秦未灭时，六国遗民有着共同的目标：灭秦。如今天下安定，各位灭秦有功的将领都得到了封赏，项羽也打算好好治理天下，做出一番大事业。
　　暴风雨来临之前，会有短暂的平静，脆弱的西楚政权并未能经得起狂风暴雨的洗礼。
　　项羽在巨鹿之战解了赵国之围，而赵相张耳又借机夺走了陈馀的兵权。张耳因为舍身为国，随赵王歇一同被困巨鹿，后来又带着军队随同项羽一起入关，故而被封为常山王，定都信国。
　　陈馀被夺走兵权后，就隐居在南皮一带，和自己的几百个心腹打鱼狩猎。这时听说项羽成了天下共主，还封了张耳为王，他的心思活络起来了。
　　张耳和陈馀本是魏都大梁的一对公子哥儿，两人颇具盛名。始皇帝统一天下后，四处捉拿他们。两人结伴逃亡，在途中结为刎颈之交。
　　古时候信息闭塞，陈馀和手下的门客们都以为项羽是倾慕张耳的名声，才封他为王。众人就规劝陈馀：“主公声明不亚于张耳，如今张耳得到了封赏，主公没有隐居山林的道理。”陈馀深以为然，于是找了几个能言善辩的门客，带上礼物，前去彭城讨封。
　　这群人见了项羽之后，就说：“张耳、陈馀俱为魏国名士，俱有功于赵。大王既然封了张耳，也应当封赏陈馀。”
　　六国遗民皆为前朝勋贵，背后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祖龙对六国遗民赶尽杀绝，反而引起了这些人的疯狂报复，以至二世而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如今天下初定，项羽断然不愿得罪六国遗民。是以很热情地接待了陈馀的门客们，赏赐了他们双倍的礼物。
　　陈馀，对赵王不忠，巨鹿之战时拥兵自重，隔岸观火。巨鹿之围既解，他也没有跟随项羽入关。按照原则来说，这个人不应当得到任何封赏。
　　然而他的门客们日日夜夜缠着项羽，赖在彭城不肯走。
　　考虑到陈馀在民间的声望和根基，项羽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他听说陈馀隐居南皮一带，于是就将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了陈馀，因为陈馀没有功劳，不能封王，故而封他为侯。
　　项羽做得很公平，正常人得到这样的封赏，理应感恩戴德。
　　然而陈馀这个人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