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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宴许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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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县,在旧楚。
始皇帝在此设县,拨了咸阳的官吏前来,以秦制楚。
始皇帝三十四年暮春,沛县吕府,宴上宾主尽欢。
天刚亮,吕府的大门外停满了车马。一方院落里挤满了沛县的大小官吏和豪强以及他们的子弟。这群人,往日就连去县衙点卯都不能去得这么早这么勤,如今扎堆窝在主人家的门口,真乃奇观!
吕府的奇观可不止这一处!
这栋奢华府邸连同它的主人家,仿佛一夜间拔地而起,带着无数的谜团。此宅形制恢宏,七层青石台阶拾阶而上,是两扇紧闭的黑色大门。门上是金灿灿的铜环,门口蹲着两只貔貅。正门左侧是一排倒座房,右侧是个角门,训练有素的家丁统一着装,自角门鱼贯而出、鱼贯而入。
这座堪比相府的豪宅,就连檐上青瓦和脊兽都是琉璃烧制的。扯远了,一般的民宅不用脊兽镇宅,再有钱的人家也不用,哪怕是旧楚贵族。
要不是大秦的丞相大人是李斯,而这家门头高悬的匾额上两个描金大字:吕府,沛县父老子弟当真把这座府邸看成丞相的别院。
主人家吕公,是长安城里的大贵人。沛县众人没见过他,只知道县令的父亲曾经是主人家修书的舍人,而主吏萧何,在此招徕宾客,筹措宴席。主吏是众吏之长,县令是县官之首,这两人尚谦卑若此,诸官吏安敢不来?
众人梳洗整洁,穿上最好的衣裳,天还没亮就乖乖守在吕府门口,祝贺吕公乔迁之喜。
宴会傍晚开席。辰时,吕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管家安排小厮为众人喂马,又招呼众人在廊下休息吃喝。
前庭后面是一处厅堂,堂上雕梁画栋,奇珍无数。厅堂下有飞檐,四周花木掩映有回廊,堂后有屏风帷幔阻隔,帛绢书写四个篆字:闲人免进。闲人也不敢进!
深深的庭院朱门,训练有素的仆从,陈设精美的高堂,早已让人望而生畏。
从早到晚,萧何忙碌了一整天。令他奇怪的是这户主人家始终没有露面,完全不把前来道贺的人放在眼里。
萧何摸了摸胡须,计上心来。
日渐黄昏,到了开宴的时候,众人纷纷登堂。
“且慢!”萧何拦住众人。
主人家的名声太大,阿谀奉承之徒太多,堂上的席位显然不够。
萧何如此安排:“贺钱一千以上的,堂上赐座。不足一千者,去廊下站着饮酒。”
众人窃窃私语......
“呀,这么贵呀!30钱就买一斗米了。”
“呵!一斗精米不过40钱。”
“哼!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县令爷的月奉才不过两千钱!”
“算了,我们走!”
“为了见一见长安来的贵人,一千钱算什么呢?”
“就是就是,在贵人面前留个好印象,哪天能补上郡里甚至朝廷的空缺,也算光宗耀祖了。”
众人莫衷一是,有的愤怒离席,有的捏着鼻子去廊下喝酒,还有的决定加钱登堂入室。
“我出两千钱。”
“我出三千钱。”
“我出五千钱。”
萧何收下众人的名刺,为各位宾客安排席位,命账房先生登记来客的姓名和贺钱。
“我出一万钱。”有人瓮声瓮气的叫道。
“请上座,”萧何抓住来人的手,定睛一瞧,假意发怒,“好啊,刘季,是你个臭小子!且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此乃贵人府邸,不是你放肆的地方,还不滚去廊下饮酒!”
萧何抓住刘季,抬手要打。管家护住刘季,帐房先生拦住萧何,齐声劝道:“算啦,算啦,长吏莫要动怒!”
萧何指着刘季,叫苦不迭:“此人是我家邻,出了名的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年游历六国,花了家中不少钱财,一个像样的差事没有谋到。他不会种地,不会经商,最后还是靠着我豁出老脸来,求爷爷告奶奶,与他谋了个小小亭长。”
众人呆若木鸡,见他说得咬牙切齿,说到激动处,竟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来,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两人若是在县衙里争执,座下的起码有五个人能喝止他们。然而这是吕公府邸,县令大人尚且规规矩矩,谁又敢上前拉架?
刘季被他这般对待,却毫不懊恼,他深深作揖:“长吏恩同再造,季没齿难忘!”
萧何伸出食指,对着他的鼻子、脑门一通乱戳:“你这个家伙,就爱说大话、空话,你可做过什么像样的事来?”
刘季不敢言,萧何巴掌拍得震天响,埋怨里透着委屈的哭腔:“你没有,你一事无成。但凡你做出点成绩来,我早就向丞相大人奏疏,提拔你做个郎官。”
萧何扯着刘季,又哭又骂,又捶又打,口里念念有词:“你负我,你负我!”
“够了!何人在某家堂上喧哗!”侍婢掀开帷幔,一个清俊秀雅的中年男子翩然而至。他身着锦衣头戴金簪,腰饰玉佩香囊宝剑,正是此间主人家。
“吕公,请为小人做主!”萧何丢开刘季,抱住吕公的大腿。
“我方才都听见了,”吕公不着痕迹地推开萧何,看向刘季的眼神多了些悲悯和感同身受,“这位小郎君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刘季,沛县丰邑人。”郎君抬起了头,不过他可不是小郎君,论起年龄来比主人家小不了几岁。
只见他白面美髯、目如朗星,布衣竹冠也难掩周身气度,吕公一时间愣住了。
他本是家中长子,年幼时恐惧严父,成年后内惧娇妻。方才萧何字字诛心,把他这几十年的体面撕了个粉碎,听得他心中烦躁不已。此时见了刘季的样貌气度,顿时心生怜惜,既是怜才,也是自怜。于是亲自扶起刘季,与他重整装束,将他迎至主位与自己同席:“刘郎请上座。”
萧刘二人对视一眼,一个跟着吕公上了主位,另一个招呼童仆烫酒,仿佛无事发生。
刘季起先有些拘谨,酒过三巡,渐渐放开了。他言语诙谐,相貌不差,和沛县各位官吏本就熟悉,此时他妙语连珠,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萧何眼看着火候已足,于是斟了满满一壶酒,依着主宾座次为所有人满上,对刘季使个眼色:“今夜花好月圆,更兼宾主尽欢。刘季,把你压箱底的笑话拿出来,让长安城里大贵人好好乐上一乐。”
刘季清了清嗓子:“看到月亮,我总觉得亲切。十三年前的八月十六,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吕公脸色遽变,杯中酒洒在袖上竟浑然未觉:“刘郎的梦可与月亮有关?”
刘季:“我梦见自己从九重天上摔下来。”
众人哗然:“丈许高的土台都能摔断脖子,况乎九重天?”
刘季不以为意:“一轮巨大的明月拔地而起,月光照在我的身上。”
吕公激动万分,他双手握住刘季的双肩,止不住颤抖:“请刘郎再想想,梦中的月亮是从哪里升起的?”
刘季闭目回忆,半晌说道:“距此间西北方向。”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从来日月自东南出,哪能从西北出?刘季在说疯话!”
刘季涨红了脸,在他的梦中,月亮确实是从西北处升起,只是以前讲起这个笑话从来没有人问过月出何方。
萧何连忙打圆场:“贵人莫怪,梦里和现实是相反的。”
吕公内心思忖:长安,正在沛县西北方向,莫非......他捻须一笑:“刘郎可曾婚配?”
此言一出,莫说众人都惊掉了下巴,就连始作俑者萧何和刘季都愣住了。
原本萧何安排了这一场戏,是想让刘季凭借着他的言辞风度给贵人留下好印象,沾着县令的光谋个好差事。哪知道这小子发挥得太好了,贵人要把女儿嫁给他。
刘季素来风流,虽然没娶亲,却有几个相好,也有几个儿女在外。他低头玩弄着衣带上的流苏,顺带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史,正待和盘托出之时,萧何赶紧瞪了他一眼,又转身向吕公作揖:“他不曾婚配,且请贵人做主。”
吕公:“我有小女,今年十三岁,未曾许亲。刘郎容貌不凡,气度出众,某家把她嫁给刘郎,望刘郎珍之爱之。”
刘季回过神来,当堂滑跪:“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萧何在旁帮腔:“吕公是主人家,沛县主公、各位同僚做个见证,主人家要把女儿嫁给刘季,大家干杯祝贺!祝贺主人家,祝贺刘季!”
众人举杯,不情不愿地恭喜主人家和刘季。祝吕公双喜临门,也祝刘季枯木逢春。
宾主酬和之际,一个锦衣玉面的公子哥儿踢翻酒案,愤然离席,径直向后院狂奔。他走得太匆忙,在游廊水榭处撞翻了家丁、婢女若干。众人纷纷避让,不是因为他风神俊朗,只因他是老爷最宠爱的奴仆,二小姐最好的玩伴。
二小姐的住处是精致的双层阁楼,一层是待客的高屋轩堂,两侧有扶梯和垂帘,楼上是小姐的香闺。
“二小姐,大事不好啦!”审食其立在门口,喘着粗气。
他举目望去,楼上楼下都不见小姐踪迹,于是捶胸顿足:“不好了,二小姐被歹人抓走啦!”
他面如冠玉,又衣饰华丽,侍女们不敢轻易与他说话。此刻他发丝凌乱,还跑丢了一只鞋,趴在地上大声嚷嚷,虽然不合礼法,却反而让女孩子生出一股亲切感。
侍女们取笑他:“你个呆子又胡言乱语,二小姐在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