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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历险 ...

  •   无人会对清早的肿瘤医院抱有期待,那类诸如对清早的阳光般的普通期待。但我清晨七点四十从旅店出发,一路小跑着来到医院,确实带着类似的心情。经过路旁刚刚打开卷闸门的报刊贩售处,我犹疑了几秒,几乎走去买下了一份当日的《朝日新闻》。
      父亲的病床上没有人,大抵又一早前去医生办公室“借”报纸了。片山太太也并不在,她总是去附近一家中国粤式茶餐厅给父亲买清淡的鱼片粥和早餐点心。床头柜上搁着一只吃了一半的香蕉,果肉已微微氧化发黑,叫我丢入了食品垃圾袋。父亲的朝秦暮楚倒是毋庸置疑的,他对于物的耐性那么坏,连一只香蕉都常常只吃一半就意兴阑珊。
      我照例走去病房门口,照例装作漫不经心随意张望的样子,望向隔壁病房。
      病房门照例半开着,我隐约听见水声,这尚是我头一回早上前来,看一切都感到新鲜,病房的陈设似乎比下午和晚间窥探时显得昂贵不少,老旧开裂的家具叫晨光刚涂抹了蜜色的新漆。男孩的面颊也抹了蜜色,夜间是冷白的一片,晨光中那肌肤镶着耀眼的碎金,嘴唇愈发红而动人,像擎着一只庆祝自己生日的烛。男孩正端着一只象牙色脸盆,从卫生间走出,看起来,接下来是森山老人的“洗漱时间”。我津津有味地欣赏了片刻男孩为老人擦脸和脖颈,翻开系扣睡衣,用滚热的毛巾擦后背和前胸。
      我仅见过一回,每周三下午父亲的护工前来给他擦拭身体,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士,不时发出“喝”“喝”的叹息,给父亲擦身时他紧蹙着眉头,紧扼住香皂,在皂身上扼出凹陷的手指拓印来,似乎要不是这块皂,被扼的就是父亲本人,完完全全地令人领悟到那是一份多么令人绝望的活计。
      男孩的动作不同,并非说他的动作如何款款含着爱意,只是十分信实,并无“痛苦”“绝望”等旁的气息,正如他晾晒衣物、烹饪晚饭,他似乎非常轻易就能投入任何□□的劳作,能享受所有抬臂、弯腰、屈膝动作本身,假如他不是那样纯真稚气,会令人怀疑来自某些苦修教派,专门把“陪护”当做某种系统磨炼肌体计划的一部分。
      “生在新年的人,霸道、勇猛得令人肝胆俱裂……”不知怎么,我又想起那作家的轻浮论断来。
      我望向森山老人病床左侧的边柜,柜门照例牢闭着,老人昨晚说的“生日礼物”,想必尚未取出,仍在其中吧?渔夫帽,我不由微笑了,分明是女婿送给五十岁岳丈的礼物吧,不知老人是在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下决策了这礼物的品类。究竟,我想着,我究竟该现在就走去,敲响对面的房门,把我本人决策的礼物品类以——尚未编造好的理由——交给那男孩?还是再等等?或许等老人刷完牙……
      “你怎么还在这里?”有人在我身后大吼,一个惊诧的女声。
      是女护士大沢,她穿着日常的灰风衣,大约刚结束晚班,“人凌晨三点就送去了,现在恐怕已到庙里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注意到她面色苍白,双眼红肿,显然长久的哭过。
      “片山太太没告诉你?”
      我花了几秒钟,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陂多寺,”她口气生硬,几乎有几分愤怒,“片山太太凌晨发现的,你父亲倒在洗手间,推测是凌晨一点多的事,心梗卒亡,恶心肿瘤晚期病人发生这类卒亡是常有的事……凌晨三点多先送去了葬仪社……陂多寺,现在应该已经在陂多寺里了。”
      我几乎立马读出了她的想法,“你可以去却不去,我想去却去不了”,我想起她和父亲调情时那甜腻的语调,愕然意识到,这年轻护士竟然真对父亲那样的人动了感情——那等不值一提的“风流倜傥”啊。
      女护士脸上几乎是遗孀才有的悲恸,她打量了我一时,“片山太太真的没告诉你?”
      她才略带哽咽地对我说,“对不起,请你节哀!”
      我倒并不需要节哀。只是震愕而已。尽管是肝癌三期,心中早明白父亲这家伙即将死去,可不是说还有五个月寿命么……真荒唐,这家伙即便连死也不怀好意似的,简直像你正好端端走着路,他忽然从背后冲来猛撞你肩膀一记,大声笑着“我死啦!吓死你了没有?”不知何故,我心中的第一反应是庆幸没真花150円买下那份《朝日新闻》。
      “……倒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走得很快,少受后头许多罪呐,”女护士口吻柔和了不少,“你也别太伤心了,庙里还是该去一趟的……陂多寺是你父亲生前的主张,他说你曾祖父也是送往了那里,他说山门相当壮观呢。”
      她没准在模仿一位合格继母吧,包括那慈爱的神色,包括对亡夫的了如指掌。
      “承蒙此前的关照,请您也保重。”我向她微鞠一躬,打住那玩世不恭的评头论足,父亲一死就鬼魂附体。
      我于午后时分抵达了陂多寺。
      是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寺院,据说原建筑在昭和年间被烧毁,重修的山门借鉴了浅草寺的风雷神门,寺庙整体富丽堂皇的风格也大同小异。
      父亲的灵堂仍在布置中,并不意外,哪里有一死就搭建得庄严肃穆的灵堂?一群身着葬仪社黑色工作服的人正从面包车内搬出一盆盆白菊,一个仿佛话事人的微胖中年男子立在灵堂中央的木桌前,他身穿白衬衫与背带西裤,手戴白手套,活像个西西里岛黑手党,他一面点数着一把线香,不时大声指挥几句“这盆放左边!”“这盆放下面!”
      场面倒生机勃勃,小政治明星的演说场地搭建现场无非如此吧。父亲恐怕会颇沾沾自喜。
      父亲的遗孀,那29岁的税务员,脸上带着茫然和恐惧,半躲半缩在背带裤男人的身边,望见我走来,她只是木然朝我点头致意。
      我注意到她也哀哭过——有女人为父亲哀哭,仿佛并不是新闻——她穿一条皱巴巴的大丽花色呢子大衣,玫瑰色长皮靴,不论对于她憔悴的脸色,还是对于这凌乱的灵堂,那鲜亮的颜色都并不合时宜,显然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处于失去丈夫的极度崩乱之中,尚没有余地更换得体衣着。好在这天不算正式葬礼,宾客云集的正式场合安排在次日。
      我本人倒是衣装得体,得知父亲的死讯,我第一时间返回旅店更换了这条阿玛尼牌长款黑呢大衣,顺带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浴。我忘了从东京来镰仓时,我怎么会想到把这件大衣也顺手塞进了行李箱——仿佛预料到将用得上似的——除了参加葬礼,这条面料高尚、式样死板的大衣,只适合在得到天皇接见时穿了。
      一个清瘦的僧人穿过廊道走来,走去同背带裤说了什么,背带裤扭过头,去问那失去丈夫的遗孀。
      “波斯珍珠菊需要为片山先生预备么?”
      遗孀全然未听见似的。
      “片山太太,波斯珍珠菊需要么?”
      “需要什么?”
      “波斯珍珠菊,”遗孀的冷淡迟滞,似乎反而促进了背带裤的谈兴,“今天也不知是甚么日子,花市那边一早普通白菊就卖完了!”他略带北海道口音,“您瞧,就眼下这些盆,布置灵堂数量可不够呐。方丈说寺里倒有一批波斯珍珠菊可以应急,花都新鲜着呢,上周刚在京都参加过国际菊花展——”
      “获了二等奖。”那面相极文雅的僧人面露慈悲。
      “是哩是哩,”背带裤连连点头,“国际菊花展上斩获了二等奖的不得了菊花呢,说起来昨晚刚运回寺里,早一天晚一天都没有哩,同片山先生有缘——片山太太,您看需要吗?”
      “波斯珍珠菊?”遗孀重复一遍那植物的名,仿佛听不懂一个晦涩的医学术语。
      “当然,价格方面嘛会略贵一些……”
      遗孀脸上的茫然有增无减:“波斯珍珠菊?”
      见她无法主张,两个男人转向我,想来大约知道我和死者的关系吧。
      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我想,或许等片山太太回过神,要怪我多管闲事、自作主张。更关键的是,我内心并不感到十分的义务,甚至不感到有一丁点道德压力,我只是个葬礼上的观光客罢了,本意只是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看父亲的笑话。母亲恐怕很乐意听我转述父亲葬礼上的大小乱象吧。我之所以没有扭头避开,是想到自己曾盘算过“独自操持父亲葬礼”这回事,曾夸过“不在话下”的海口,我想,既然曾想过,既然曾夸下过海口——哪怕是在无人知道的脑海里,真正面对这葬礼上的小麻烦,却缩着头跑了,似乎怎么也谈不上不光彩。
      “普通白菊就可以,”在僧人与背带裤第六次强调“二等奖”之前,我开了口,“没拿第一只拿第二听起来多少有些窝囊啊。哦,花市那边买不到的话,我倒有一家熟悉的花店。”
      以父亲的无聊趣味,真想弄来无聊的“二等奖”围住他的无聊棺木也说不准。但我想他的存款余额,并不允许他躺在棺材里这样任性。
      “唔,”背带裤含糊着,谴责似的望着我,“唔。”
      似乎不相信“这样一位仿佛很阔的少爷”竟然是吝啬的。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自动水笔,“池田鲜花店,联系号码是——”
      假意要为对方写下联系方式。
      “唔,唔,真是同片山先生有缘的花呢——”
      “045-8901——”
      “唔,唔,那样拆散缘分的话真的可惜呢——”
      “2711,说起来池田桑一向给我买花打七折。”
      “唔,唔,那我再去问问另一家花市好了……”
      背带裤匆匆地随那和尚扭身走了。
      和尚果然比外科医生还狡诈啊。我望一眼后殿的方向,父亲的棺木据说暂时停放在那里——不知父亲对这等风气作何社评。
      另一批白菊很快被送来了场地,白色灵幡,胡桃木灵台,灵台上的金箔烛台,也不久各自立了起来。和尚和背带裤又走来寻问了几回,贡果品类,灵幡上的悼文,香火蜡烛的分量,遗像的选图。很奇怪,我居然为父亲想了几句不文不白的悼词,并大言不惭地为他决定了摆在棺木前方的遗像——他三十五岁,曾登上报纸,《出任议员仅五个月片山毅在一片骂声中请辞》中的肖像。
      我仍有闲暇打量着这所寺,朱红的多脚柱体,金黄的琉璃瓦,说是寺院,更像是皇帝藏着娇媚美人的行宫。我毫不意外父亲会选择在此处停灵,这肤浅的金碧辉煌,本来是父亲的品格。院落里几株巨大的松树摆开睡得真恣的枝叶,倒有些罗汉的脾气。
      两个葬仪社的年轻员工搬着大箱的香烛匆匆走过,一个轻声抱怨着:“……小岛那家伙,新年第一天,自己请假去看红白歌会了,抓我给他顶班……”
      已是新年了啊。我在心里想着。手插进昂贵大衣的口袋,触摸到光滑的礼品盒包装纸。已是1991年的第一天了啊。那男孩恐怕已拿到外祖父赠送的渔夫帽了吧?想象美丽的男孩戴着渔夫帽的困惑样子,恐怕很像在热带岛屿度假的迷路小王子。
      想不到比起男孩,竟然是我先见识死亡与葬礼。到时候他倘若需要指导,或许我可以言传身教,“千万不要买骗人的波斯珍珠菊啊”,我忍不住笑了两声——葬仪社员工投来不赞同的目光前,假作是在干咳。艳丽的枫叶一般的护腕,仍躺在我口袋的暗处。或许是未像昨晚心血来潮规划的那样,把这礼物冒冒失失地送出去,未能完成1991年冒冒失失的新年历险吧。我窥一眼天空,似乎并未起雾霾,虽然也没有落雪。
      我仍像处于1990年的最后一个夜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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