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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白隼 ...


  •   寡人巡视着夜色中的流川宅。
      从三年前第一次造访,至今三百余次反复探索,寡人已对这只大宅的地理了如指掌。七间卧室,两间书房,一间茶室,一间健身房,一间小型藏品陈列室,一间雪茄室,二楼和三楼均有放置了摇椅、音响和茶水吧的敞朗阳台。假如在此处和谁开战,寡人妙用地形、布阵排兵不在话下。
      不久前,男孩的姨妈曾短暂从纽约(大约也是个东京式样的小寨子)返回,她带来过一位房产中介,那女经理人四处打量着屋况,一处处点数着,墙纸脱了,地板要更换,几处窗台有渗水点,“房子底子是好的,维护欠佳,”她给出了一个远低于客户预期的估价,“到底出过事呢,森山女士,病故的倒罢了,毕竟曾有过上吊的麻烦事,是在三楼卫生间吗?抱歉,知道对您来说这是很失礼的话题,可既然打算挂牌出售,是必须说清楚的情况呐,实在没有买家会不介意呢。”
      寡人不会介意,寡人的王国子民不会介意,人类对死亡的无知避讳、浅薄恐惧,猫们可一概没有,“死”是猫的吉祥话哩,如“鱼”一般,寡人不止一次想象过,未来男孩继承了王位,在这只死影重重的吉祥大宅中,他密谋战争与政治内斗将是多么惬意,他接见万国来朝又是多么气势恢宏。
      可不仅仅是接见那个叫仙道彰的异族啊——像此时此刻,在夜间的床榻上用皇帝皎洁、修长的胴体接见。寡人不禁叹口气,建筑的加厚墙体具有良好隔音效果,那男孩恐怕也极力压低了声量,但寡人蹲在故去森山老教授夫妇的卧室,尽量专心致志地一张张巡视电视柜上的森山家族旧日合影,那松枝般轻湿、落樱般糜艳的喘息声,依然隐隐传来。
      老森山,你怎么看?寡人望向其中一张人数最齐的家庭合影,老夫妇面带微笑坐在中央,右首站立一位戴蓝金太阳镜、面无表情的时髦少女,左边则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正装青年夫妇,那丈夫咧嘴而笑,手中抱着一个约莫一岁的可爱婴儿。你怎么看呢,寡人继续问那照片中身穿黑色礼服,手拄拐杖的物理学教授,在长女狱中暴毙,女婿滑雪摔亡,发妻上吊自尽,次女远走异乡之后,你是希望照片中唯一全须全尾、生机勃勃活下来的雪玉孩子,成为一位成就不世功业的君王,令鼠辈见之胆寒,令鸟类望风而逃,还是像眼下这样,被别的男子压在身下喘息,昏厥在别的男子臂间呢。
      想来毫无疑问罢。寡人用前掌拍拍照片中老人的肩,放心吧,老森山,交给寡人,你的孙儿从此便是寡人的皇孙,寡人必定替你照管这孩子的未来。回答寡人的,是那相框应声倒塌,一声低低的“哐当”。唔,寡人倒忘了,照片,同蛋糕一样——人类的另一种蹩脚发明——不论照片中站着多么伟岸的巨人,照片本身仍是喜鹊眼珠般的易碎之物。唔,寡人想起前几天附近一家面店里怪女人的厉叫:“第八幅!第八幅也碎了!不修德政的猫呐,来强抢豚肉倒罢,何必每来一次打砸一幅镇店之宝啊!”
      清晨,寡人站在男孩卧室的窗台边。这天是礼拜六,照例是寡人行程表上单留给男孩的“劝业演说日”。过去半年,这项事业收效寥寥,大抵阿吉、酱油饭两个起草的稿件实在行文啰嗦、内容牵强吧,新一稿寡人特令有海外经历的蓝猫罗纳尔多执笔,尚算文体优美、主题明晰、逻辑缜密、亮点喜人,只等男孩醒来,寡人那操练了一礼拜的金石良言,必令他如遭当头棒喝。
      这是个落雨天。寡人总体痛恨落雨,真正的倾盆大雨倒罢,寡人年轻时爱请大雨作敌手,于雨中砥砺寡人的身法,磨炼寡人的意志……大雨也常使得鸟儿们变得软弱,屋檐下,水沟边,寡人常能一掌拍得惶然的一只,作那暴雨中的甜点(诚然远胜过蛋糕)。这天只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院中仅剩的几处草皮上,草也压不弯头,这无用的潮湿啊,竟也把自己当作骏马哩,“沙沙沙沙”鸣着,叫冬季晨间冷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屋去,跃上昏睡男孩的后颈处,背脊间。
      “唔,有雨飘进来了,”床榻上另一个人醒过来,咕哝着,“流川,我去关窗。”
      并没有谁去关窗,因那叫仙道彰的异族嘴上这样说着,并不能动身。他侧身搂着怀中的男孩,每当想要动身下床,昏睡中的男孩只将双臂攀他腰部更紧,将面颊在他胸口依得更紧,一刻也不肯许他离去似的。
      异族尝试了几次,均未果。
      “流川,睡觉也这么霸道啊。”他禁不住拿手摩挲起漂亮男孩的面颊来,那百合花般的面颊,趁横眉冷眼的掌管者已坠入梦乡去了,便显出十分可怜可爱之态来,一径往他掌心中偎去,令异族低低笑了,大约为男孩肌体本能中对他的依恋大感着得意吧,“可是雨飘进来了啊,唔,《即将择日动工的流川宅》也要被打湿了。”
      是对面墙上悬挂的怪图。年初男孩17岁生日,异族送的礼物,一幅90x60cm尺寸的房屋设计图。大抵由于专业是建筑工程吧,连带的,异族对室内设计、家具挑选也相当热忱,近两年男孩家中的新置物多半由他选购,床单被套、厨师刀具、一只超大号德国福腾宝砧板(“可以处理全羊”),咖啡机、一只用来安放男孩CD的大提琴造型桃花木唱片架,上年男孩房间的墙漆渗水脱落,异族重做了防水处理、涂刷了一款据说相当环保的若草色墙漆。那幅被他大言不惭用实木画框装裱好,大言不惭命名为《即将择日动工的流川宅》的设计图中,是一只篮球造型的狡诈建筑,黑白相间的碳素笔手绘,比起有巨型弧形顶棚的庄严音乐厅,气质更接近一只爱好作弄人的万圣节南瓜灯,适合出现在迪士尼什么叫《球屋航行记》奇幻动画片的概念手册内。建筑楼上楼下均做了极尽荒唐又尽量务实的设计,共四室两厅,所有被弧形墙体包围的卧室、餐厅、客厅、卫浴均陈设齐备,譬如二楼“卧室”内一张圆形双人床,床面往内呈弧形凹陷进去,附带设计师的细小字体标注:“我的甲方想要睡在一只篮球底部。”床头并不靠墙放置,用碳素笔标注了离墙根距离1.5米,床头距离垂直上方弧形天花板的距离为2.2米,小字附注:“每天早上从篮球中爬起来,我的甲方绝不会撞头或碰壁。”画一只乙方的祝福笑脸。“健身房”里除了几种常规健身器具,卖弄的乙方设计了一种利用弧形墙体和摇臂的古怪“拉背训练机”,一旁同样用细小字体注明共分3步、要注意5处使用误区,“避免甲方受伤”的“器材使用说明”。若说是用心设计的礼物,体例实属荒谬,若说是开了一个大玩笑,细节雕琢又未免过头。此刻,微雨飘入室内,也扑在那画框的玻璃护板上。
      异族望一眼窗外的雨,打个哈欠,低头深深嗅一嗅怀中男孩的发,他胡乱抓起一件丢在床上的棉质白T恤,极轻地为男孩拭去后颈、背脊的薄薄雨意。
      “流川?”
      “流川?”
      他轻唤了两声。男孩梦中嘟哝了一句“快!篮板”,颇严厉的,在梦中赛场正追着谁伺机夺球,并不醒来。
      “搞不好真睡在哪只篮球底部?说梦话都凶得很呢。”异族叹口气,双臂重新抱住男孩,“可飘雨了,流川,我们得换个位置,好不好?”他翻起身,再度将漂亮至极的男孩压在了身下,那醒着时、梦乡中都凶得很的男孩,唯独叫遗落在梦之外的胴体此时软玉也似,令人无端生出他是那样需要人时时呵护的幻念,他用肩与背为男孩遮挡住那时有时无、聊胜于无的蒙蒙飘雨,他吻了吻那或许正梦着金色冠军奖杯才现出异样鲜美的柔软小嘴,吻了好一时,他再次叹口气,“流川……你男朋友又要发情了,”他手指摩挲着男孩的唇,“批准吗?”
      “不说话啊,”他将鼻尖向男孩初雪似的肩胛处埋去,“那就当是批准了?流川,今天可是情人节……”
      寡人梦到了白隼。
      猫特有的一种梦,并不需沉沉睡去,寡人大瞪着眼,瞪向那房间内意乱情迷搂着男孩白日宣淫的异族,梦到了被寡人杀死的白隼。
      那时寡人仍是一只蠢头蠢脑,每日迷恋于捉苍蝇,啃树皮的失孤儿童,一天,体型健美、羽毛洁白的鹰飞过来,落在寡人面前,“小鬼,你在吃螳螂?嘁,那可不是猫该自豪的猎物。”他说,你该吃鼠,肥懒的公鼠,能干的母鼠,只只香甜多汁草莓般的幼鼠。他引寡人走去肉店后门外的一处鼠洞,指挥寡人生平第一次捉鼠,大鼠跑尽了,捉得五只粉红的小鼠,“我抽成三只,导师的学费。”公道的价格,大约半年时间,他扮演那公道的导师角色,指导寡人捕鼠、兔、灰喜鹊、鸡脖子蛇。他首次暴露他的面目,是寡人狩猎那条两尺长、核桃粗的白环蛇,对当时不足八个月的寡人,那条冷血动物过于庞大了,蛇用冷铁般的躯干将寡人紧紧箍住,寡人大声向导师求助,那成年的鹰,只微笑着旁观,到寡人几乎晕厥,他飞扑过来,将寡人和筋疲力尽的蛇同时抓着飞向高空,同时摔向地面。他先吃了那条蛇,再走向后肢摔断的寡人,“你一开始就计划吃我?”他摇头说:“不,我蛮喜欢你小鬼,我只是遵循你一旦受伤就吃掉你的原则,哦,你没听过?异族的共事原则。”他说他将先剖寡人的腹,同猫一样,鹰最热爱有软甜脏器的腹,“你不是鹰,我不是猫,”他说,“不受伤时咱们姑且算是师生吧,一旦受伤,你是我的食物,我是你的食物,小鬼,最后一课,这可是世间最朴实的道理。”白隼没能吃掉寡人,附近捕猎的大梨及时赶到。四年后,寡人亲口咬断了他的脖子,享用了寡人导师的腹腔滋味。
      白隼,寡人知道,必须警告那男孩,那叫仙道彰的异族之于他就是白隼。不论此时多么你侬我侬,他迟早会吃掉你,从你最柔软美丽的腹部开始。
      大半个上午的床笫缠绵之后,仙道走去厨房,走入一大堆牛肉、青口贝、北极虾、面包蟹、鰤鱼、藏红花、番茄、洋葱、柠檬、南瓜、紫甘蓝、玉米,宣称要从上午十一点开始预备入夜时两人在露台点着蜡烛吃的晚餐,主菜将是一道西班牙海鲜烩饭拼盘。
      窗外仍在落雨,雨势加大了,嘭嘭敲击着雨户,后院的水泥坪上四处溅开银白色水花。
      异族在料理台上处理着一大块鰤鱼,用钢剪仔细铰掉两处鱼鳍,他对客厅喊,“只许在室内训练!流川,不许冒雨打球。”
      并无人回应。
      “流川,你开门声再轻我这里听得到。”异族仿佛有透视眼,一面微微躬下腰,用厨师刀细细割开鱼鳞,“流川,手从门把上挪开,球放回篓里去,你忘了?上次感冒?”
      “就一小会儿。”隔壁传来男孩不情不愿的嘟哝。
      “真忘了上次感冒?”
      “早都好了!”
      “谁流大鼻涕来的?”一声轻笑。
      “闭嘴。”
      “谁刷个牙也能在镜子上嗑个大包?”那异族继续,“谁上个楼梯差点跌下去,要我抱来着?”
      “闭嘴仙道!”
      “流川,昨天NACC和学校的录取通知来了吧?”
      空间内一阵静默,寡人嗅到两人皮肤里渗透出紧张的气味来。
      “哪所学校先别说哈,让我猜猜,北卡?杜克?哦出国前应该还有两次体检吧流川?冒雨打球万一引发肺炎、心肌炎什么的很麻烦来的……”
      另一阵静默,紧张的气味略微清淡了。
      “知道了,”玄关处终于传来男孩踢掉球鞋,重新换上棉拖的声音,“我去健身室。”
      异族摇摇头,唇边是一个松了口气,微有些惘然的笑。他再度俯下身,用尖长的厨师刀缓慢、沉稳地剔开青薄到透明的鱼鳞,其下大鱼的雪白脂肪层展露出来,是块相当肥厚的獅鱼。
      “活着时恐怕体长超过90公分,看来是条老鱼啊,”他竖起银色刀刃,轻轻在鱼肉上一拉,拉出一片苏打饼干厚薄的鱼片来,比米其林大厨的刀功略坏,超过大多数老辣的家庭主厨,“估计躲在海底长到七八岁才被捉走呢,贵大,这鱼搞不好和你是同龄人来着,嗯,吃吗?”
      寡人张开帝王金口,欢迎一块同龄人的新鲜腹部切片迎面扑来。唔,同龄人的味道不赖,并不比导师差。
      “唔,盆里的螃蟹你可不能捉。嗳,比津多还能吃呢,贵大。”
      他很快会领受猫和蠢狗的天壤之别。寡人大摇大摆离开了厨房,男孩已结束了一小时的日常室内训练,他换上一条玛瑙灰色针织连帽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封邮件。寡人向来欣赏男孩端肃的坐姿,一只猫该有的宝相庄严,全不似那异族一靠上沙发总东倒西歪。
      “吾皇太孙儿,”寡人首次这样唤着男孩,首次决心采用亲情战术,蓝猫罗纳尔多不久前为寡人整理过一份历代统计数据,帝王话术勾兑亲情元素十试九灵,“汝当听寡人一言,此乃长者为小辈计深远,”寡人登上男孩的膝盖,独登帝王台的幽兴,男孩简单冲过澡,很淡的薄荷沐浴乳味,沐浴乳,一切拙劣人类发明中稍好的一种,寡人热爱在一切幽香中密谋杀戮,“今夜吾与汝爷孙携手,必联袂咬死那异族仙道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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