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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宫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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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跨上我的新摩托,骑了不过一周,因疏于打理,它已显出一点老马的苍瘦了。我决心找一家附近的居酒屋,想法子绕过老板对年龄的盘诘,搞来一点烧酒喝。烧酒这东西,大概由于过去总见外祖父喝,想到两个字,俄而已闻到了带着外祖父蛀牙气的酒精热臭。实在并不引人入胜,但我此刻需要它。
我记得附近有家叫“露眠”的居酒屋,店中供应滋味颇佳的下酒腌青瓜,我让我的老马向记忆中的巷道奔去。
经过那家杉屋时,我微微踩住刹车。还是那道玻璃感应门,迄今未被人砸掉——分明每个尝了第一口面汤的食客都将涌起砸店的恶念。这一天,玻璃门上除了张贴当日特供菜品“生姜烧肉”、饮品“遗言”,照例张贴一句当日诗抄:“不怜悯我的人啊,致我一座宫殿。”瞧来是由饱蘸上好墨汁的狼毫笔写就,听来却是外祖父酒后的醉话水准。
饮品“遗言”?我心想,倒比烧酒更像救命良药。
我走进玻璃门,望见正站在出餐台前的瘦高男孩。
我未料到真会在这里见到流川。当我那讨厌的表弟炫耀着说出那番话,我明知道他可能只是信口开河。但这不是实话。我知道,我来这里几乎只为撞大运见这男孩。果然见到了,原来他真为那坏家伙一句话,跑来这可怕餐厅买可怕的乌冬面——我那泛酸的肚子里,仍有见到他的纯然喜悦。
男孩背对着我,即便他正面向我,大概也认不出我吧。我想着,以他的目下无尘,没准会不认识三年的同桌。我大喇喇在一张咖啡桌前坐下,手按住实在滑稽可笑的小桌,桌面似乎比我上次和仙道同来时更小、更滑稽了一些。我高声点单:“一份遗言!”
后厨区传来那古怪女人狂暴、反感的回应:“知道了!”
就像我不是来给她白送600円换一杯臭水——没准喝前真得写遗言。
“配料都有什么?”我故意大声问,“502胶水、老鼠屎、图钉?”
“散气的金酒!去年的柠檬汁!兑了八倍水的枫糖浆!”后厨区传来更狂暴、更反感的回应,“让它溢价500円的,是我每调一杯会念一句我自己的诗!”
门口那句诗果然是这个疯子自己写的,我摇摇头,她开这家胡作非为的面店,看来实际目的只是每天在玻璃门上向来往路人展示她的丑陋诗艺。
“是你。”
我抬起头,男孩正站在我面前,用乌眼睛和浓密的睫毛查勘我。
我望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妈的,要是和他说话能像和那个疯诗人对吼一样自如就好了。
我花了几秒钟时间,令自己收起那副受宠若惊,令自己表情松快,不露出任何疯狗三井的特质。
“你认识我?”
“你要谋杀我。”他平静地陈述。
“唔,唔,”我到底抓了抓耳朵,“倒不是那个意思。”
“你很嚣张。”他倒不像要报警的样子。
看起来我要感谢那个痴呆的“谋杀流川枫”计划啰?至少痴呆到让这男孩记住了我。
“定个时间。”他说。
“什么?”我心下一阵恍惚,难不成这男孩真有什么同人决斗的癖好?我难道需要告诉他,并不必再斗,我已经被他谋杀过一次?
“让你们队定个地方、时间。”男孩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们队?”
奇怪的是,虽然我作出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我实在听懂了他在说什么,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的幻觉:“什么我们队?你在说什么?”
“你们那天很嚣张,”他仍用毫无波澜地陈述口吻,“你们觉得能胜过我。”
“你难不成是说,”我顿了顿,那两个字卡在我嘴边,我伸出手,作势在空中拍了两拍,“那个?”
“不然?你们那天有五个人。”
并且说要谋杀他。
我几乎将要笑出来,实际我也真笑了两声。因为我居然听懂了,他那些惜字如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别人一定一头水雾的话。
“我们五个人……”我在心中荒谬地数起来,德男,阿金,五郎,康夫,哦,加上我,“你以为我们是个篮球队?”
难不成只要任意出现五个人,这男孩就必定以为有大前锋、小前锋、中锋和两个后卫?
“士气还凑合。”他回想了一下,评价。
“感谢你的高度赞赏——代我那几个朋友,”德男得到“士气”方面的褒奖,想必会相当得意,“但你误会了,我们可不是球队。虽说当时我们说的‘谋杀’,也不是刑事犯罪中的谋杀……总之,妈的,虽然很难说清,但真的只是一场误会。”
“反悔可没门。周五。”
“周五?不,不不……也不是反悔,只是你误会了,真的,”我向男孩认真保证,“我们真不是篮球队,不打球。”
“下午两点。”
我呆望着男孩,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漂亮极了的男孩居然也是个怪物。难不成他以为全世界的常识、逻辑和一切人与事都围绕篮球运转?连谋杀的主题也必须围绕篮球?因此谋杀必须降格成“约一场篮球赛”的隐喻?
他微皱着眉,或许敲定时间后,正在考虑一个合适的地点,我几乎预料到下一秒他会干脆说“就定在在湘北体育馆”。我完全无法移开目光,为他那样美丽,那样古怪,那样偏执——偏执到油盐不进、令人恐惧,那样……像我。至少,某几年、王牌三井时期的我。我低下头,还是望着这张滑稽桌面更安全,这滑稽桌面的唯一优点,是它毕竟相当圆,那种抽干了气、闲置了许多年的旧篮球。
不知怎么,我升起一股怒气。
这男孩是完全听不懂篮球术语之外的其余人类语言吗?
还是说,他就这样好战吗?难怪要去野球场,连那种歪瓜裂枣的挑战也渴盼着,连我这样的狗屎和四个白痴的挑战都渴盼着吗?
“喂,小子!你真的搞错了!”我拍一下那滑稽的圆桌,在那“啪”的一声中,我提高了音量,把疯狗三井放了出来,“你听清楚了,臭小子!我们确实不是一只球队!他妈的,根本和那八竿子打不着!”
我避开男孩美极了的黑眼睛,我倒想令自己听起来成熟、有风度,像仙道那样,或像在教导孩子不要以为世界到处都是游乐园的父母那样,“别他妈狗眼看人低!竟然以为我们是玩皮球的?妈的,告诉你吧,我们是一群,”我顿一顿,很明白我的声音听起来和我设想得完全相反,“黄色漫画沉迷者?庸医预备役?自以为是五星上将麦克阿瑟的弱智小阿飞?等等,诸如此类!明白吗?那种——过去我们的老爸怎么把我们揍出屎,将来我们会五倍十倍把儿子揍出屎——那种每个女人都想嫁的真正男子汉!所以,臭小子,那天我们本来是要敲诈勒索你来着!完全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天真,什么找你约篮球比赛啦!——什么周五不周五啦,妈的,可别再瞎说这么可爱的过家家蠢话了!除非你想勾引我为我打飞机!”
男孩凑近了一点,我以为他会揍我,他确实一拳猛击在我左腮上。我猜我喷出了一点鼻血。冷静、干脆的一下之后,他再度盯住我,没有任何神情,但相当认真。我想起他曾用同样认真、好奇的神情,凑近一台破收音机听里头的无益噪音。
“你是个篮球手。”他勘察了我一会儿,得出了结论。
怎么得出的?仙道告诉他的吗?刚冒出这念头,我飞快否定了,除了我和仙道向来有“不对人提及彼此”的默契,我更直觉着那讨厌的表弟懒于对这男孩宣传我。男孩是怎么得出结论的?看我的手吗?据说可以通过茧的位置推断是否经常打球。还是看我的身高?一米八四虽说不算矮,但在篮球世界可也不算什么足以当做身份标签的身高。还是看我的走路姿势?看我那由一段软弱无能的韧带支撑的步伐,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打过球但终于失去了打球资格的可怜虫吗?
我再度感到一阵狂怒,他以为他谁啊?世界篮联主席吗?还是“篮球手资格认定评审团”?对我说“你是个篮球手”,他以为我会感动落泪不成?我几乎也捏住了拳头,几乎也回敬他一拳,要不是他那样美丽、古怪、天真到狗屎的令我心软。
“哦,篮球手什么的,非要说的话,以前算是吧,”我故意在座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我令自己听起来像那种吹嘘在海湾战争中中过弹、杀过人的醉酒老兵,“说起来,也得过一次县mvp呢,198⑨年度,小子,你看过那年的县国中篮球决赛吗?建议你看看,毕竟是本人的遗作,一场独得了39分来着……不过嘛,现在不是了,膝盖,”我指指我的左腿,“韧带十字断裂,两次,都是在常规队内训练里断的,妈的,那种小场合就轻易断了,要我说,应该在大比赛里断掉才好跟人吹牛啊!一下雨就疼,懂吗?就算是在小场合断的,断过也还是断过。甘心嘛虽然有些不甘心,丢了300円的程度吧,那时看着自己的球队在眼前输掉,难受是有些难受,丢了500円的程度吧,可是没办法啊,你连一场比赛都撑不下来,没办法啊——没办法再打球,就是没办法再打球啊!所以,懂吗,小子!我可不喜欢听到有人对我说‘篮球’两个字!谁再提这两个字——见过墨索里尼的死法吗,被倒吊在,嗯,据说一座车库的横梁上,腿上扎着个挺不赖的蝴蝶结——你听到了吗,谁再提这两个字,我就原样把蝴蝶结扎给谁!”
或许“蝴蝶结”听起来还是太具童趣了,至少男孩完全不畏惧“蝴蝶结”。他看人的方式很奇特,正常的社交距离下,几乎没有人会这样直接、过于直接地看人,他倒挺像个医生。我心想,他说不定真能一眼看出别人的心跳、血压、是不是患有四期痔疮。
我以为他还将说什么。他最终勘察了我几秒,扭过头去,彻底丧失了对废矿洞的兴趣。
“尊敬的客人,您的两份外带乌冬面好了!”亲切,体贴,列车服务员的标准声音响起,戴无框眼镜、枯瘦如柴的中年女人拎着一只包装好的食品袋,双手放在了男孩面前,“为了保证您的用餐体验,面和汤特意作了分装,哦,此外附赠了两份今日特供‘生姜烧肉’。惠承一共1000円。”
此前那个阴冷尸王般的家伙,有一个性格迥异的双胞胎不成?接待我的是1号,接待男孩的是2号不成?
女人扫了我一眼:“哦,你的‘遗言’还要等个50分钟!金酒、柠檬、枫糖浆倒都有,但我25年前12月3号写的那首奇烂无比的——也是我唯一一首奇烂无比的诗《猪猡大厦》最奇烂无比的第二段第三句我一时全忘光了——哦只有这句配得上你,我得上楼书柜里去翻一翻!”一如既往的粗暴、蛮横、疯狂、无礼。
她双手接过男孩递给她的纸币,重新从1号切换回彬彬有礼的2号:“请问,可以对客人有个不情之请吗?”
男孩望向她。
“方便的时候,可以给客人拍些照片吗?”
在对方变脸之前,她伸手指向店墙,“‘八大洋’,这堵照片墙的名字,客人可以看到,一共八幅人类在海边拍摄的照片,相当普通的主题,不瞒您说,只是选片标准略微苛刻一些,‘人不被海压倒,至少和海分庭抗礼’,这是我的标准。前几天,发生了一点意外,”她指着左数第三只相框,相框和内中女子肖像从中间斜斜裂开,“石田野草,相当卓越的画家,我喜欢她的《反物质》系列,这是她1971年摄于中国的渤海湾,她那幅据说是讽刺‘毕加索是个鸡嗉囊’的《嗉囊大师》是在那儿画出来的……总之,你们也看到这道裂痕了,很不幸,前几天,相框被附近的□□头目砸坏了。修缮倒也未尝不可,但多少失之刻意,既然坏了,我想恐怕也有坏掉的道理吧……总之,这几天,正筹划着重新更换一幅呢……客人,很冒昧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今天一见到客人您,心中就冒出了‘他肯定挂上去相当合适’的念头。抱歉,客人,不知方便的时候,可以给客人拍张照吗?”
“不行。”男孩果断拒绝。
“并不需要客人耗费任何时间、气力,不瞒客人说,只需要得到您的一句首肯即可,会神不知鬼不觉,在完全不影响客人——甚至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美地把照片拍出来的。”
听听,都是些什么变态疯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意思就是她会去大肆偷拍吧?但男孩的脸色居然有所松动。他果然完全没有常识。
“不瞒客人说,今日给您准备的便当是特供版,乌冬面是三倍分量,特地配上了新年才有的真鲟鱼子酱和白松露,生姜烧肉也是赠品呢,不夸张的说,是味觉体验达到平素一百八十到二百倍的超级便当呢——如果客人不愿意的话,没关系,我重新给您换一份常规便当?客人,不知您意下如何呢?可以方便我拍几张照片吗?”
我忘了在哪里看过一句,“诗人都是不得了的色情狂”,看来果真如此,这色情狂完完全全就是在发出威胁。
“随便。”男孩终于面无表情的说。
“啊,那太好了!感谢客人!啊!那么我得去准备一下相机,有20年没用过了吧,似乎在阁楼上呢……”女人手舞足蹈地往店内撞去,大概已经完全忘了,她理应先去为我的“遗言”找那篇什么《猪猡大厦》的第二段第三句。
我想要提醒男孩一句,小心些,事情根本不符合情理——什么□□头目进店打砸,单单温柔地砸坏一幅照片?根本毫无可信度。八成就是那个色情狂诗人自己砸坏的,她说不定就想诓骗一个美少年的肖像,搞不好有什么变态的用途——你可不要就为给那个坏家伙准备便当,上当受骗了啊!
“看起来模特遇到星探,马上可以出道了,”我只故意说。我想起那诗人谄媚的口气,她觉得男孩符合“不被海压倒”“可以和海分庭抗礼”的标准。既然男孩那样自大,并没有反驳,恐怕他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区区色情狂吧,“期待看到你的写真集。”
我一面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傻瓜才真的会在这里等50分钟就为那个色情狂一句奇烂无比的诗。
男孩没有理会我的挑衅,仅再度冷冷看了我一眼,准确说,我的左膝。
我又完全看懂了他的眼神,“看什么看?虽然正常看着还可以,普通站起来,普通坐下去,都凑合,走路嘛也并无影响——痛嘛也不很痛,只要不是雨天,”我慢慢走了几步,对自己说,完全没有必要莫名其妙的心虚,我大声对他强调:“可是已经没法打比赛!”
他依旧盯着我的左膝勘察了几秒钟。
“能打几分钟?”他问。
“能打几分钟?”
我望向男孩,重复了一遍他的提问。我真希望我看不懂他那眼神,但他妈的,但他妈的,他的每一个眼神变化我居然都看得懂。我几乎龇牙咧嘴了,这小子以为他是谁啊?以为他是谁啊?就仗着我犯了蠢为他神魂颠倒,他要给我来一段眼神版“不能打整场比赛没关系,能打半场就打半场,能打一节就打一节,能打5分钟就打5分钟”的海伦·凯勒式样励志演讲吗?
我他妈是谁啊?我他妈堂堂三井寿,我曾经上场40分钟,每一分钟都严丝合缝、完美无瑕!每一分钟都对得住王牌三井四个字!——这样的我,这样的我,要我去乞求几分钟?乞求重获“王牌三井·时效5分钟”的光荣称号吗?
“你这个没文化的臭小子,你知道一句中国话吗!曾经沧海难为水!曾经沧海难为水!宁为狗屎不为水!这是文化!诗!你知道吗?”
他看都不屑看我一眼,拎着那只装有“超级便当”的食品袋,向店门走去。当然,他这种天生幸运儿才,他才不管我的狗屎文化呢。他马上要拎着那袋谁都碰不上、他一出马就能碰上的超级幸运便当(来自一位色情狂尸王),去找他的仙道彰(对谁都挑三拣四,唯独对他呵护备至),和他显摆他在便当战役中的大捷了。我忽然涌上一股幸灾乐祸,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仙道彰真的知道他为自己招惹上的是一个什么美丽的怪物吗?哈哈,他们绝不会有好结果的。
男孩径直走出了玻璃感应门。
“不怜悯我的人啊,致我一座宫殿。”我盯着玻璃门上那句酒话,啐了一口。
我特地等男孩走了好一时才离开。妈的,居然问我“能打几分钟”,走出店门时,我心中依然充斥着一拳打烂玻璃门的愤怒。几分钟?几分钟?要知道一天就有24小时,一小时就有60分钟,更别提一周,一月,一年,人怎么可能就乞求那几分钟?
我走向杉屋西侧的后巷,我那台川崎ZX-11停在后首。方才进店时天光还算明亮,此时已暮色昏暝,小巷某处飘来一股烧废纸料的焦臭,我走向我的老马,即便是这样的“老马”,我冀求的也是几天、几个月骑着它狂奔。几分钟?简直开国际玩笑!
我那辆漂亮但疲惫的摩托边,此刻正站着一大四小五个人,一个身穿藏蓝色执勤服、右臂配有臂章的年轻警察,四个最大十一二岁、最小五六岁的孩子,其中最小的一个“熟人”,照例探着眼睛,深怀疑虑的望向我。五个人,我仍想着,难不成哪怕这样参差的五个人,那男孩也认为是一支球队?
“这位先生,执行任务中,请出示您的证件。”年轻警察走上来,上下狐疑地打量着我,或许是刚被那男孩的黑眼睛袭击过,这警察堤防的神色,审慎指向我的警棍,竟令我感到近乎亲热。我从裤袋里摸出证件,举了起来,对方快速扫了一眼证件,他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那几个孩子,“松岛小朋友?你说的果然就是这位先生?”
五六岁的小鬼郑重地点点头,令年轻警察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他朝我摆摆手,微微鞠了个躬:“抱歉,先生,我们得到报警,说附近可能出现了一起恶意纵火案的嫌疑人,我只是来例行探查……没事了,您相貌、年龄、身份都完全对不上,打扰到您了,很抱歉。”
他脸上带着失望,或许也松口气似的,又看了那几个小鬼一眼,“河田君,你最大,带几个小家伙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打电话给你们妈妈……”摇摇头,径自离开了。
“可就是他!”最多六岁的小鬼瞪着我,大声叫着,似乎想要唤回那个离开的警察,“我知道!就是他放的火!”
这小鬼是怎么看出来我每一分钟都想杀人放火的?我瞪着他,“胡说什么呢小鬼!”
其余三个略大些的孩子,都悄然后退了一步,只有这个最短、最小,简直像只篮球充气筒一样的小鬼,板着脸站在最前方和我对峙。
“你想要放火!我知道!”
我朝那小鬼走去,他轻微颤抖了一下,尽量把身体绷得紧而直,仍对我大叫:“我不许你放火!我妈妈就要过来了!我不许你放火!”他长大恐怕也会变成什么怪胎吧,搞不好能当《侦探漫画》中的蝙蝠侠?自以为有双塑料翅膀就能维护一座城市的光明。
居然到了报警的地步,虽说没有真被抓走,满足一下我“吓吓他”的愿望不过分吧。哪怕只是个小鬼,篮球充气筒一样的小鬼,谁让他碰到疯狗三井最怒火冲天的时刻?我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令长发遮挡住大半的脸孔,我劈手从那小鬼怀中夺走了那颗橘色的皮球。
5号篮球,儿童款,比普通的7号篮球直径小6公分,我一眼就测了出来,重量嘛大约轻150g,我一抓就能体察到。不久前,他们难道就是用这颗玩具向仙道彰发起了挑战?
“臭小鬼!我让你告状!”我拽住这只小球,作势会像捏柿子那样把这团橘色橡胶捏个稀碎。
在那小鬼几乎尖声大叫之前,“你会吗?”我看到那球在我右手的食指上飞速旋转起来,“你会吗?”我感到那球在我背脊后神奇的倒飞起来,“你会吗?”我像欺负小班儿童的大班生,趾高气扬地在那小鬼面前做了个半转身动作——不算太完美,但也不很坏——随后我绕过他,跳了起来,我瞄准——背街小巷坑坑洼洼的路面、充满烧焦废纸箱味道的夜空——我瞄准了一会儿,向着巷口路灯下一小块金黄色光斑——投篮,三分球,命中,我在心中说,感到两腿从半空腾起又落下,落下的一瞬,膝盖感到一具70kg男性人体重力加速度的压迫,似乎并不算太重,可以更重70kg。至少几分钟内可以。
我对那小鬼龇牙:“你不会!我会!”
片刻的沉默。
“但你没投中!”先是那小鬼叫起来,紧接着几个大孩子也跟着大叫起来,“你根本没投中!”
一个纵火犯带给他们的恐惧,似乎也敌不过观众敢于嘲笑一个拙劣篮球手的本能勇气。
“我投中了。”
“你没投中!”最小的小鬼一锤定音,“因为根本没有篮框!”
我走过去,捡起那枚小小的儿童篮球,它躺在路灯下方金色光斑的正中央,“有篮筐,”我说,“隐喻!这是隐喻文化!你们狗屁也不懂!”
我重新将球抛给几个孩子,随后我走向我的老马。很暗弱的路灯光下,它银蓝色的金属皮肤,乌黑的车轮,那样楚楚动人,叫老马似乎有些过于委屈它了,对于一匹刚刚才斩头露角的摩托而言。我发动引擎,朝巷子的深处开去。
“你去哪儿?”那小鬼依旧对我喊着,“你答应了的!你不许放火!”
什么时候答应的?莫名其妙的小鬼。
夜路真黑啊,我想起讨厌的表弟那只手电筒来,夜路果真是需要手电筒的,否则多么容易翻跌。换了昨天,换了前天,我恐怕将吹着口哨,闭着眼睛就在巷中飞起来——,此刻我竟隐隐感到胆怯,两手在微微发抖,我想起父亲那辆劳斯莱斯幻影,此刻能藏在里面倒也不赖,我小心翼翼地跨在我的马上,令它慢跑过那条过于漫长、过于狭窄的巷道——什么样的巷道啊,竟然修得这等比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还深险。似乎费了有半辈子的功夫,我抖抖索索钻了出去,我看一眼带夜光表盘的卡西欧学生手表:3分钟。几分钟,才几分钟而已。
我驶过不知何故飘散着鳗鱼饭气味的市政厅,经过那家据说师生都“爱好供奉白母度菩萨像”的补习校,随后是矶丸水产市场,南口公交站台,一群眉上带着痛苦噩梦痕迹的下班族,直行是市役所,左转有家齿科医院,再左转将经过常有浣熊讨饭的小街心公园,我想起我曾在午后多次去那里探访一位肥鼓老头,讨食他夫人为他预备的午间水果(和浣熊一起),讨教快攻防守战术……再然后是黑目街、下林道、一家招牌像歌厅的精肉铺、一段长长的下坡道。我驶到了那座学校,很古怪,我望向校门前湘北高等学校几个字,就像是几分钟前,刚有人抬着牌匾装上去的,在夜色里,为我刚装的。现在起我只能把“老马”系在外头了,我跨入校门,穿过前坪、教学楼、礼堂、音乐楼,运动场上有工人围起了施工标识,大概在更换跑道上的塑胶表层吧,是父亲赞助的么?恐怕是。为了我的愚蠢么?恐怕是。我一路走到了体育馆。
入夜的湘北体育馆,仍亮着薄荷色灯光。咚咚咚的拍球声,仍从内部传来。谁仍在里头?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假装我仍熟悉它,两年前,我也不过仅在它内部咚了一个半月便黯然退场。两年后,我仍无时不刻不为这低级、单调的理由怒火冲天。我仍认识它,我只能说,我愿望它也仍认识我。我尽量让我的肩背挺直,让我的神情肃穆,我知道它正用森严的目光,那男孩一样森严的目光,重新对我进行检视。两年前的四月,我第一次站在这栋有蓝墙、钢顶的高大建筑前时,它亦曾对我检视,同等的严苛,不多不少,我想起我曾对它吹了个多么狂妄自大的口哨呀,我说:“嗨,我的宫殿。”
是,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狂妄自大的三井,将回到他的宫殿——带着他的王牌、疯狗和左膝——几分钟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