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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2章
      当年幼小的他,时常想着,自己总会长大,到时候什么也不要他们的,一个人分出去过。
      阿爷愿意的话,自己就他把接到身边,给他养老。
      于是,年仅五岁的他咽下所有委屈,回应了那声“嗯”,好让阿爷安心。
      可天有不测风云,三个月后莫老根一场急病没挺过去撒手人寰,他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阿爷的尸身还在堂屋摆着,继母就说公爹必是被人克死的,将他按住一顿毒打,痛骂他是“丧门星”、“短命鬼”、“怎么死的不是你”。
      幸亏莫村长前来帮忙办丧,赶紧阻止了继母,否则他怕是早和阿爷一起投胎去了。
      只是继母没有轻易放过,他伤没养好,每天就要拖着比人高的锄头和父亲一起下地。
      有时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饱饭,更再未添过新衣,仅有的几件衣服短小不说,也没人给洗,只得自己胡乱摆弄几下,用草绳绑在身上。
      他从爷奶的房间搬到柴火屋的角落里,而三弟莫小宝睡到了阿奶旁边。
      开始那两年真的很难过,是对阿爷的想念,对父亲、阿奶和继母的愤恨,撑着他幼小的身躯渡过一夜又一夜。
      比起恨继母,他更恨父亲莫丰收和阿奶,这两个可是他嫡亲的家人啊!却眼睁睁看着戚染花虐待他。他们纵容着小戚氏的肆无忌惮,对她的明目张胆视而不见。
      他什么也没做错,干得多吃得少,不还嘴不惹事,为什么要遭受那些无缘无故的责骂与痛打?
      阿奶戚老太看到继母打他,只会搂着小宝走得远远。
      父亲莫丰收则只会平淡地说句:“差不多了吧,待会还要他下地呢”,小戚氏这才会扔掉棍子恨恨地说:“晚上就让他睡地里,不翻完那块别回来,家里养不起闲人”。
      而他从不求饶,更没有哭嚎,所有责难都咬牙硬顶着,现在的他打不过避不开,但总有长大的时候。
      家里吃不饱,他就在柴房与杂棚里捉老鼠,去林里摸蛇掏鸟,摘野果,捞鱼虾。能生吃的生吃,不能生吃的,就去山边悄悄生火闷熟了吃。
      饥饿抵消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与其它一切痛苦。
      磕磕绊绊长到了七八岁大,晚他十个多月的二宝已经跟他一样高了,也会笑嘻嘻的对他喊着“短命鬼,我娘说我才是大宝,我才是莫家的长孙,你是短命生的,也该是个短命鬼!”
      那天他才挨了一顿打,又被饿了两顿,已经忍到了极点,听到这话,生啃莫二宝的心都有了。
      他怒火中烧,扑上去掐住莫大宝就又咬又捶,心里憋闷许久的委屈、痛苦与愤怒随着二宝的惨叫与嚎哭喷泄而出!
      那一刻,哪怕是马上就要死去,心里也是极痛快的。
      后来戚染花咬牙切齿来收他剩下的半条命,他却一点不害怕,挣扎着爬起,抢先顶了过去。
      他天生有力,哪怕年纪小,哪怕受过伤,可如今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心,拳打脚踢以命相抗,戚染花也吃痛的很,甚至慢慢落了下风。
      此后,她渐渐收敛了手脚,只管把人往外发派,指望做活做到死,最好一口气倒在外头,别再进她莫家的大门。

      村人对他的境况,看法各不相同。有人念叨几句,几岁的娃儿又挨打又做活真可怜,到底是后娘;有人觉得,穷家小户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不做哪里有得吃?
      还有人对小戚氏嘀嘀咕咕:“小小年纪就敢对你动手,长大还得了,迟早要压到你们娘母子头上,不拘用什么法子,趁早打发掉”......
      莫村长敲打莫丰收和小戚氏几句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到底,这是家务事。别家的亲爹娘一样打骂孩子,俗话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吗?
      更何况,彼时莫丰收一家八口,有五个都是不足十岁的孩子,最大的莫非这样能干,却也连半个劳力都算不上。而戚老太,六十多岁的人,年轻时生养上受过难,那身骨更不行,做家务都勉强。
      全家的壮劳力只有莫丰收一个,小戚氏在莫非面前是威风,可在外,也得日日跟着丈夫苦做。她还在地里落过两回胎,许多人都瞧见的,后来再没怀过,究竟也是做伤了身。
      所以,莫非身为长子,跟着父亲下地,谁又能说什么不该呢?他有亲爹亲奶在,即便真要了他的命,那也只能认了。
      “可怜”这种情绪,在穷人身上是廉价且无用的。
      村头的莫大虎,十岁时就已接起他父亲的杀猪刀当起了屠户,起早贪黑,跟着他娘莫寡妇挑着比人还重的担子,走街串户卖猪肉,一样的可怜。
      没有办法,邻里乡亲都是地里刨食,一年到头混个温饱,没有人敢伸手。
      莫非知道自己谁也指望不上,只能慢慢熬。
      如今,他真的熬过去了。
      一个人住草棚,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吃,一年下来还能攒点小钱,自在又舒心。

      莫非收起心事,掏出怀里的馒头,一边啃一边大步往回走。
      他居住的瓦山村隶属常平县苦水镇,村子距离县城一共有五十来里,而到苦水镇才一半路。
      只是,苦水镇位置奇特,辖下十来个村子居然被条湍急的苦水河一分两半,以至于河这边的几个村想去镇上,就得坐渡船。
      渡船需要收费,每次还要等很久,且河水湍急,有倾覆的风险。
      于是长久以来,河这边几个村子的人,赶集都宁可多走些路去县城。
      他也是如此,买什么卖什么,从来想的都是到常平县。
      从县城回村,要辗转几次,先沿官道走四十五里的泥路,然后下官道是一段长约三里的荒草路,走到顶头是瓦山的山崖壑口。穿过壑口,往左拐上小瓦径,走二里来路才是瓦山村。
      官道上,三三两两挑担推车的,偶尔传来一两声呢喃,都带着叹息,生活的艰辛尽在其中。
      莫非踏上荒草路时,已近巳初。
      日头挂在天上晃得人眼花,这一路疾走,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他从路边柳树上折了一把枝条夹在腋下,边走边编,一会儿功夫就连枝带叶编成一顶帽子扣在脑袋上。
      前头两个背筐的老汉,边走边说着话,眼生得很,不晓得是瓦山里头哪个村的。
      莫非步子迈得老大,不多会就走到了他们身边,又很快越了过去。
      老汉们停止交谈,在他路过时侧头打量两眼,彼此笑笑。
      走出去丈把远,就听后头传来窃窃私语。
      “这后生好大个!”
      “往日见过一回,也背着小菜的,今日空着手,倒不知做什么营生了。”
      “许是给城里老爷们做工,瞧他膀子多厚实!恐怕一日能拿三五十文的。”
      “乖乖~~~”
      “爹娘会生...有福喽......”
      再后面就听不分明了。
      莫非并不在意陌生人对他的说辞和看法,脚步不停,刻把钟功夫就见到了壑口。
      壑口不过一丈余宽,左右两侧都是陡峭的岩壁,岩壁后跟着高矮相连的山岭,左侧群山统称为瓦山,右侧有个主峰最高,大伙都称为撞牛峰。
      瓦山由南往北绵延有四十多里,山上草木较为稀疏,大块大块的秃石裸露在外。西面的山脚横七竖八立着千万年长成的巨大石笋,荆棘藤蔓缠绕其中,阻绝了一切上山的路径。
      撞牛峰是两座高高的山峰并在一起,隔着壑口,立在瓦山对面。山峰后也是一大片起伏的山岭,看起来像个低头竖角的牛要朝瓦山撞去,由此而得名。
      百多年前,此处还是一片无人踏过的荒芜之地,后来一批避祸的流民机缘巧合发现了唯一的入口,从而开荒落户。
      莫非仰头看着壑口左边的山体,那中间的石壁上方长着一大丛毛竹,以前阿爷总给他讲这丛毛竹的故事。
      那时天下有战祸,十五岁的高祖跟着他的父亲一路逃难到常平县,常平县城小,县老爷不敢放人进去,于是流民们无奈拖家带口往返奔走去别处寻找出路。当中有一小群人摸到荒草坡边,眼见天要黑,就歇了下来,高祖父子也在其中。
      高祖一家是篾匠,当时瞅见石壁上有竹子就心喜不已,四处寻摸着,想找路上山,却无意发现了瓦山与撞牛峰之间有条缝隙,于是钻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众人跟着深入羊肠道一里多远,入眼又是大片的怪石堵着,满心失望,以为这里就是尽头了。
      天色已晚,流民们不得已歇息在怪石林边,打算等天明再寻出路。只有高祖的父亲仍惦记着山上的竹子,晚上父子俩顺着石头一路往东摸过去,才发现绕过怪石林左边有大片洼地,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有山有水,又无人烟,还有天然的屏障,被战祸害得家散人亡的流民,当即决定在此落脚,重新生活。
      住得一段时间后,流民开始分散,会渔的往小瓦河宽阔平缓的下游走,种地之余兼以捕鱼,叫做小河村人;
      胆小怕事的,往东面更深处更隐蔽的密林里去,以采摘山货为主,叫岗下村人;
      无畏体壮的,绕过小瓦河住在远处的山岭上,以打猎为生,叫瓦上村人;
      剩下的一部分人占据了最大的一片洼地,勤恳开荒,因其离瓦山最近,就叫瓦山村人。
      高祖和他父亲始终放不下西面的那丛竹子,于是留在了瓦山村。
      住得久了,父子才发现,这山里的竹子少得可怜,坑洼地人住家又少,想靠篾匠手艺来养家糊口完全不行。慢慢地,他们只能跟着开荒种地,家传手艺则作为日常辅助,半农半工过着日子。直到莫丰收这代,他不愿意学编篾器,莫家十几代的手艺彻底失传了。
      待到战事结束,天下太平,新的老爷派下官差宣读了律例,山上的草木鸟兽、河里的鱼虾鳖蟹都被管制起来,又给众人重新登记田产,补了黄册与鱼鳞册,他们这些人才算过了明路,正式成为常平县人。
      二十好几的高祖也说亲成家,生下莫老根的父亲。
      莫老根每每说这,就会停下手里的活,看向远处,叹息着:“你高祖爷爷死都闭不上眼呢,瓦山西峰的那丛毛竹他念想了一辈子,就是翻不过去。”
      又摸摸莫非的头说:“莫家老祖宗传下的这门手艺,到你高祖手上还有七成,到阿爷手上啊,只剩三、四成了。你老子不愿意学,也不知你长大,能学到几成?”
      幼时的他瞪大了双眼,阿爷能将竹子劈成比阿奶搓的麻线还要细的条儿,再编成各种好看的灯笼、鸟雀和家具,在他看来已经是顶天的厉害了,高祖又是多厉害?
      何况阿爷还能在篾器上写漂亮的字,什么“福禄寿喜”、“嫦娥奔月”、“天作之合”、“庚子年”......看得多了,他也会跟着一边读一边在地上歪歪扭扭写出来。
      如今,百年的时光过去,山上的这丛竹子,也不知还是不是高祖他们当年见过的那一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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