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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谢候吃了一惊,“你去京口作甚?”

      王微之的一腔热血被他问得稍稍冷却下来,默然凝视他一息,忽地放开了手,脚步旋回屋里。

      “还回京口么?”

      “自然要回”,谢候接过侍女静书奉上的一盏橘皮芼,呷了一口后顿时蹙起眉头,呸地吐出一片粗蕣叶,语气却流露出几分欣然,“九郎,我打算留在北府从军了,此番回来就是要与家里通个气,阿父已经允了我,中秋一过我便动身回去。”

      他从军自然是先得了谢太傅的意思,而非他说的这般。

      王微之不想拆穿他,只看着他笑道:“此番回来就只是为了这个?”

      谢候一边咀嚼茶汤中的果仁,一边暗暗吃惊。这个表兄聪明过人,八成是已经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果然,王微之玉面上露出一哂,语气轻慢道:“荆扬必有一战,北府的武夫还指望着这场战事升一升职位,既已攀上了根基深厚的岳家,可不是要趁机商议筹划一番,来他个物尽其用!冬郎带回来那一船拜礼,不是已经将这份心思写得明明白白了么!”

      他这人心思玲珑,只是素来清高,虽名声在外,却视仕途如畏途,不喜案牍劳形、尘务经心之事,平生最鄙视钻营攀附之人。

      谢候早知他秉性,这样的言辞也不是听了一回两回,可此刻却觉得格外气闷,当即便又呸出一口粗叶,不冷不热道:“看来舅父是早就与冯毅商议筹划好了。”

      王微之连自己亲妹夫的面子也不卖,闻言只嗤了声没有反驳,瞟着谢候腰间佩剑又道:“巨光本应高悬于明堂之上,受香火礼拜,如寻常宝剑一般佩戴岂非辱没祖上?姑父竟也不管你,真是奇哉怪也。”

      谢候好心过来探望他,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他接连噎堵,再好的性子也被惹出了一肚子火气,当即呛声道:“我之前也这如你这般想,还是我姐夫劝住了我。他说’宝剑若不出鞘,便与废铜烂铁无异,必然重蹈为人所夺的覆辙’,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令我迷思顿破,再无犹豫,阿父听后亦称善。”

      这句“我姐夫”明晃晃地刺过来,王微之咬着牙大笑,“看来武夫中也有善于卖弄口舌之辈,否则何以入赘谢氏。”

      “明明是寻常的男婚女嫁,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入赘?”谢候气得不轻,只觉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冷眼瞅了他一会,忽然笑道:“武夫怎么了,那武夫待我阿姐极好。”

      王微之的笑容缓缓收敛,眸中那道状若癫狂的亮光随之一道黯淡下去。

      谢候见惯了王郎睥睨傲然的模样,头回见他如此消沉颓丧,一时愣眼。思及他大病初愈,也有些不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分了,刚想说点什么宽慰之言,却听他轻笑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世上哪个男子会不喜欢你阿姐,待她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谢候一句“你待她就不过尔尔”已经冲到了嘴边,看着他苍白面孔上病态的红晕,只得又悻悻地闭了嘴,嘁地白了他一眼。

      静书进来一碗汤药,王微之推开了默棋递上来的一盏林檎矪,只将一大碗黑黄的药汁一口饮尽。

      苦涩的余味后知后觉地在口腔中铺陈开来,呼吸间溢了满室。

      他皱着眉咳了一阵,之后用白绢帕掩了掩嘴角,“你阿姐她……在那边可还好?吃住都还习惯么,有没有思念家人?”

      谢候看着他叹气,点头道:“都好。”

      王微之用训诂的功夫琢磨这句“都好”,蓦地抿了抿唇,旧话重提道:“三月之期已近,我要去京口接她。”

      “你疯了!”谢候重重撂下杯盏,乌木案与琉璃相叩,发出惊堂定案之音,“那话分明就是权宜之计,我阿父从来就没当真过!”

      “那又如何?”王微之手握空拳又咳了一阵,面上的笑有些虚浮,“只要她当真了,我便当真。”

      “表兄!”谢候加重了语气,试图将他从惘思中唤醒,“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阿姐、阿泠表姐何以双双下嫁北府,这其中的缘故难道你不明白么?你若以一己之私坏了我阿姐的婚事,别说我阿父,就是舅父也容不得你!”

      “几日不见,冬郎竟也会与我讲大道理了!”王微之轻笑出声,眸中划过一丝轻蔑,随即声音又快又急地驳斥道: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王微之还不必要三十九郎教我!别管什么缘故,我只问你,你怎么忍心看你阿姐明珠暗投、委身那寒伧武夫,往后日日陷于泥淖,一生不得解脱?何氏大母和王家大父的覆辙,难道还要让你阿姐再走一回么!”

      “那阿泠表姐呢?你有功夫操心我阿姐,不如操心操心阿泠和冯毅!”

      “阿泠不一样!”王微之深吸了一口气,“冬郎,冯毅也不一样。”

      阿泠性子如水,随形就势,到何处都能过得很好。至于冯毅,王微之虽瞧不上这个妹婿,可冯毅相较于李勖到底还算是个心存风雅、仰慕斯文之人,他愿意听命于岳家,阿泠又对他生了情愫、怀了他的孩儿,做兄长的还能说什么。

      阿纨却不同,她那娇憨蛮纵的性情正如刚玉,晶莹剔透却又宁折不弯,绝不会与人低头、服软,这样的性情,如何能忍受得了北府武夫的磋磨,即便那武夫一时为美色所迷,能容忍她一时,也容忍不得她一世。

      更何况,阿纨想必也是不在乎那武夫如何的,单单是与那样粗俗浊臭之人为伴就已经令她煎熬之至了。

      王微之想到此处不由如油煎火烤,简直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眸光灼灼道:“我能将她接回来,自然能护她一世周全,这世道再如何浑浊,我给她撑起一方河清海晏就是!”

      谢候不由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摇头道:“九郎,李存之并非如你想的那般,我阿姐也很喜欢他。”

      中秋这日正逢休沐,又赶上李勉的生辰,是以李家一早便置备起来,里外忙活得如同腊日一般热闹。赵氏宰了一只肥鸡,又到集市上买了两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荆氏心里高兴,也挽了袖子到厨下,预备给她的三郎做那道他最爱吃的秋菇烩菘。

      原本只有士族才有中秋这日赏月共饮的习惯,因了这桩巧合,一家人倒也有了围聚夜话的机会。

      上次荆姨母来闹了那么一场,东院西院始终不尴不尬的,四娘总想过东院来寻阿嫂说话,每每被荆氏喝止,心中自是难受。

      终于等到这一日,四娘一大早便跑到东院告知阿嫂,要她晚间过来一道用饭,荆氏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教赵氏多泡些豆,晚上多煮些豆粥。

      午后,阿筠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过到西院。

      院中已搭了一方临时的土灶,上面放了一只大铜釜,赵氏坐在一只胡床上,一边等着水开后给鸡褪毛,一边用菜刀刮鱼鳞。

      她每日早起倒泔水时都能见到这俩人出门买菜,识得他们是随谢女嫁过来的陪房,当下便明白了阿筠的来意,因便将手里的鱼鳞刮得血肉横飞,抢着开口道:“请娘子告知阿嫂,教她不必费心,这饭也不是只吃这一顿,总归是日日都要做的,我早就惯了。”

      阿筠不理会她的不冷不热,只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些,微笑道:

      “我家女郎就知三夫人会这么说,她教我告知夫人,孝顺舅姑本就是她分内之事,她别的事也做不得,只能遣厨娘和伙夫过来帮忙,略表存心罢了。往后吴嫂和陈伯就留在这边,厨下日费之资按月去西院领算便是。这是我家女郎对阿家的一片孝心,三夫人可莫要推辞了。”

      赵氏张着嘴愣了半晌,到底没说什么,拎着两尾光溜溜的鲤鱼进了灶房。

      灶房里紧接着便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声。

      谢女本该洗手做羹汤,与她一样亲自侍奉婆母,却仗着出身遣了奴仆代劳,还说了一番冠冕堂皇之辞堵她的嘴,这不是欺负人么!

      那两个奴仆进了灶房,那她赵氏算什么,日日与奴仆一起做活,岂不也成了她谢女的奴仆!

      赵氏没好气地摔打,一不留神滑了手,摔了一只陶罐,里头的青盐撒了一地,她赶紧蹲下来收,手忙脚乱之中被一片碎陶划了手,殷红的血液滴在盐上,那盐粒也沾到了伤口上,疼得她嘶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阿筠听到动静,不由暗暗摇头,什么也没说,快步回了东院复命。

      赵氏默默哭了一场,晚饭时倒平静了许多,除了两眼看着发干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异状。韶音不愿理会她,只作不知下午那回事,入席后笑眯眯地给了李勉生辰礼,乃是一把装饰用的寸把长玉剑,看质地用料极好,应是上乘的蓝田玉打造,以一方不菲的香木盒子盛着。

      李勉脸红脖子粗地谢过了阿嫂,又看了李勖一眼,听李勖说“这是你阿嫂的心意,收下吧”,方才安心地将那盒子收好,重新入座。

      四娘也为他备了一份礼,是一双由她亲手缝制的细葛足袋,针脚细密,收口绑带处别出心裁地扭了一股蓝线,看着很是美观。

      赵氏接过来看了又看,眉开眼笑地与四娘道谢,“小姑的针指是愈发长进了,看这接口处缝得多平整,你阿兄穿了定然舒适!这足袋虽也能去市上买来,可银钱总抵不得家人的一片心意,小姑有心,阿嫂代你三兄多谢你了!”

      四娘有些尴尬地看向韶音,韶音与她微微摇头,一笑后垂眸不语。忽觉案下一只大手握了她一下,因四娘还看着,顿时便脸色一红,回手轻轻拧了他一把。

      李勖嘴角浅勾,将一箸剔了小刺的鱼肉夹到她碗中。

      荆氏的目光都在李勉身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嘴上再怎么埋怨他不上进,心里还是最疼爱的。

      三郎是她的头一个孩子,他的生辰自是刻在了做母亲的心上,早一个月就准备上了。李勉今日穿的一身簇新交领袍就是她亲手缝制的,这会儿又教他上前来,满脸慈爱地给他系上了一只五彩香囊,“这是在蒜山上那个浮屠祠求来的,戴上可保我儿平安康健,战场上的刀兵都绕着我儿走!”

      李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谢过阿母,“这是小孩子戴的,我都多大了,阿母还为我求这个。”

      荆氏瞪着他笑,“多大都是阿母的孩儿!”

      四娘插话道:“阿母偏心,怎么就三兄有五彩囊,我就没有!”

      “你又不上战场!”荆氏笑着轻拍了四娘一把,“今日你三兄最大,莫要胡搅!”

      四娘撇嘴道:“二兄不也上战场么,也没见你给二兄系五彩囊,还说你不偏心!”

      这话一出,满屋人顿时都有些尴尬,四娘说完后自己也觉出不对,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李勖微笑道:“二兄不喜欢五彩囊。”

      荆氏忙道,“就是!你二兄是什么身份,堂堂的大将军,佩个五彩囊像什么样子!回头等二郎过生辰了,阿母送你个和田玉的!”

      李勖淡笑不语。

      韶音心中一动,忽然问荆氏道:“却还不知二郎的生辰在几月几日。”

      出嫁前她一心想着如何黄了这门亲事,根本没有细看合婚庚帖,这会儿便忽然有此一问。

      荆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个子午卯酉,“这个,我恍惚记得像是三五月份”,说着向李勉和四娘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两个却也都是一副懵然无知的模样,双双垂了头不说话。

      韶音蓦地偏头看向身旁寡言的男子,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

      李勖的两道剑眉浓黑如墨,眸中似有点点星光。他与李勉和四娘都不像,这副英俊的容貌大抵是随了他的生身之母。

      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绪,笑容里带着安抚,温声答道:“正赶上双九重阳日。”

      案下那手却不像他的神情那般淡然,已紧紧将她握住,炽热灼人。

      “你是五月初一,对么?”

      他问她。

      韶音点头,垂头掩饰眸中的湿意,小指在他掌心轻轻画圈,写了两个圆圆的“九”。

  • 作者有话要说:  [1]林檎,花红、沙果;矪,果粉。“林檎矪”大抵就是沙果味的果珍。
    [2]汉魏使用平朔注历,历法不能合天,十五日未必月圆,是以当时的人们并不过中秋。到了隋唐,改用定朔注历,始定八月十五为中秋,社会上才开始大规模的庆祝活动。文中内容是私设,望朋友们周知,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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