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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是妆篇(十七) ...

  •   老扈跟着架住孟是妆的人走到可居。
      孟是妆离开两天,可居院中的杂草已经在往屋中的过道冒了头。弟子们暴力踹下院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旧门寿终正寝,老扈站在门槛边,一眼看见屋中的窗棂。
      窗棂下,是老旧的灶台。
      旁侧,有扇被杂草遮住的窗。他刚教孟是妆练剑时,老居会坐在窗下看护。后来就不行了,因为他见风咳嗽,孟是妆听见了就会停下动作,绕回屋里照顾,非要他不咳了才出来。

      老扈的脚重有千斤。
      他不知进去以后怎么面对老居的眼神。像事情的最初。他在素剑山修习十余载,从弟子变成师父,连掌门都把亲子放在他名下。那时罗舜只有六岁,豆芽点大。哪一天的清晨他不记得了,柯远山慌里慌张来找他,说师弟不见了。他们师徒两个满山乱窜,误入了那间要命的密室。
      密室里的惨状,就他如今的年岁阅历想起来,还是不敢再看的毛骨悚然——里面全是被虐杀的女子,有的剥了全身的皮;有的眼珠耳朵鼻子四肢全不见;有的却死得很漂亮,华服锦衣,桃粉胭脂,眼睛半睁不睁地耷拉着,露出一种淡漠又忧愁的美。

      他在密室里看见了当时忠义堂的孟堂主。在孟是妆出生以前就让罗舜扒皮抽筋的父亲,也是老居的师父。

      他仓皇要逃,老居拎着同样误打误撞闯入的罗舜追着他,央求他不要外传,说:“我会让想办法放幸存的女子离开,求掌门和师父不要再作孽,你先不要声张。”

      老扈七岁上山,是在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家中兄弟姐妹五人,父母单单卖了他,因为他性子犟,绕不过弯,说白了倔得有点犯蠢。
      本性难改,即使被卖过了,他亦然如此。
      他忽略了老居话中在密室里不曾看见的掌门,从没思考过山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派系之争,以为自己只是在伸张正义。半个月后,等老居真如其所言,殚精竭虑地收完尾,老扈已经把天捅出一个大窟窿了。

      先掌门借由老扈所见,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但山上人皆知他多厌恶女子,各大堂主纷纷站队,山上乱了近半年。这一轮尘埃落定时,罗舜因先掌门之子的身份备受折辱,他和大弟子柯远山也不能置身事外。
      老居成了忠义堂的新堂主,无论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都接,回回和孟是妆的父亲打感情牌,总算把他们好好地安置在忠义堂里。只有一个条件。
      孟是妆父亲的原话是:“先掌门亲口所言,女子不能练素剑。倘若他所遗之子真是个女孩,我大概会放心很多。”

      就这样,罗舜换上了罗裙,抱起了新掌门“恩赐”给他的素剑。

      老扈从这半段回忆里清醒,注意到屋中不同寻常的声响。他提着没有剑鞘的剑冲了进去。

      -
      老居一如既往,看着墙上的字,一边等着孟是妆回来。他仔细地在“吾心如剑,亮锋迎难”八个字上描摹,又多次把视线放在和字体一样稚嫩的落款上。落款是三个字,扈飞翰。

      老居熬了整整两天,满脸憔悴,鬓边的白发生了一丛又一丛,只能靠着墙上的字和双刀来支撑。“轰隆”一声,巨大的声响促使他站起身朝外走。
      刚拐出内室,他看见孟是妆被人粗鲁地推进来。
      老居在他倒下前便把他抱住,一眼注意到他与往日不同的右手,然后是满口血污。

      素剑在过来可居的路上就被扯掉了。老居看见孟是妆淤得发黑的手掌,数根软绵又扭曲的指骨。不必察看,他就知道孟是妆的右掌再不能利索拿剑了。
      老居一手扶着孟是妆的脸,掐住他的眼皮:“阿是,睁开眼!”

      孟是妆活得乏善可陈,一半顾着怨恨,一半顾着老居。
      他用意气和不甘透支了两天的自由,看清了自己的不自量力,落下刻骨凿皮的痛楚,这种痛苦化成他残废的手掌,将一生伴随左右。之后,还有更大的代价要他去负担。
      他很疲惫,想休息一会儿。
      但老居在叫他。

      于是,他费劲力气掀开了眼皮。
      老居心疼的泪光铺在眼底,孟是妆喘了一口气,想要说话。余光,有道恶狠狠的闷棍要砸下来。孟是妆的瞳孔一瞬间扩大,左手攀住老居的肩膀把他推到。

      “嘭——”
      这一棍砸下去,外人听着都呲牙。

      孟是妆两排肋下的皮囊夸张地鼓动,他双眼散大,像是想吐血,却好像没力气了,老居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他,他的头垂下,本该一涌而出的鲜血全堵在胸膛里,一滴一滴,细细地往外渗。

      老居惊慌失措:“阿是……”

      在外用半生回忆又蹉跎了现在一时半刻的老扈提剑赶来,将所有人赶出屋内,一掌内息稳稳渡进孟是妆体内,吊住了他半条命。忠义堂被拦在外面的弟子,在海客的指挥下强硬地冲进来,七手八脚地帮两人把孟是妆抬进内室。

      这一场纷乱持续到后半夜。
      孟是妆稳住了呼吸,静静地昏睡着。

      他床前,老居和老扈相对无言。
      老居低声问老扈:“究竟出什么事了?”

      老扈无所适从地站着。他不敢看孟是妆,不敢看老居,不敢看墙上那副出自他手的字,只能落荒而逃,留下一句:“城里的买命财没了,孟是妆也已经长大,等他伤势好一些,我送你们下山。”

      他从可居逃回忠义堂,柯从周在他房门前等他。
      老扈揪住柯从周要下跪的动作,孟是妆在凌云校场最后的眼神,在他面前挥之不去。他许多话转在嘴边,变成一句:“从周,你下山去吧。”

      柯从周脸上受的伤还没处理,他什么都顾不上,语无伦次道:“师父,我知道错了,昨晚、我是……我可以赔罪,我也可以不练剑,您不要……”
      他想解释,但一日不过,他也知道太迟了。可他还能怎么做,废去武功?杀害同门,理当如此。再被逐下山?他素日里强装的从容模样一点儿不见,再怎么装,他还是那个以老扈心意来要求自己的孩子。

      老扈扶着柯从周,半闭上眼。
      他没办法去解释。事已至此,谁也怪不了。罗舜设的这一局,何止在报复孟是妆?

      “我不是要赶你出师门,你下山去历练,天下四境都去看看,人不该一辈子待在山上。”

      柯从周抖着声音:“去多久?”
      老扈看出他藏在眼中的执拗,干脆道:“两年,两年以后你再回来,同几个师兄弟一块儿去。”

      有了期限,柯从周微微松动。
      回来复命的海客还没开口,老扈先下了吩咐:“海客,你在堂中问问,愿意的弟子,便放出去和从周游历。”

      海客能越过柯从周身上先天的关系,做忠义堂里的“大师兄”,脑子里自有一套比旁人机敏十二分的环环相扣。昨夜事发他就知道,山上将破开粉饰许久的太平。
      谁杀了人不重要,师父选了谁其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那个早脱出肉体凡胎、好像只要情绪上能畅快喝西北风就能活的掌门,掌门想要作弄谁,这次不行,下次不择手段也一定会做到。
      既然如此,出门避避风头才好。

      所以他问也不问,立马应下,即刻召来弟子。
      但愿意的人寥寥无几。大家本就是山下走投无路才拜入门下,偶尔出去办办事还好说,游历两年,和“还俗”也没什么区别。好在老扈不强作要求,海客想了想,报了自己的名字。
      姚绮年本躲得不见人影,一听海客要走,心里计较的风霜贫苦便抛诸脑后,跟着也要游历。

      人太少,姚绮年在堂内上蹿下跳,一个接一个地怂恿。阿无见了,抱起要换的刀剑匆匆跑去紫金堂。

      -
      紫金堂中,阮伉行难得休息。山上事务处理得杂乱,还没人告诉他,自己派出去的弟子现在躺着回来了。他手边抱着一坛酒,是樊里庄送素剑山的,一堂分一坛。
      阿无借着办事的名头躲来,他察觉到山上没有自己想象的太平,但脱离了做乞丐的“苦海”,要再入世中,实在需要勇气。阮伉行见他过来,一拍身侧的石凳:“来。”

      阿无没有客气,叫了一声“堂主”,坐在他身边开始发呆。
      阮伉行“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坛,微醺之下,有许多长篇大段想吐,开了头问身边的小弟子:“阿无,你在想什么?”

      阿无回过神,觉得游历这事算忠义堂内部的,就随口扯道:“今日柯师兄和孟、孟师姐比试,原来孟师姐是男儿身,还不逊于柯师兄。”
      昨日孟是妆的身手足够让他惊讶,今天这一出“安能辨我是雌雄”就更别说了。

      想来想去,阿无脱口道:“素剑诀究竟有什么关窍,只能男子练,不能女子练?”他看不出剑诀和剑招有何神奇,原以为这条规矩是看不起女子,没想到“孟师姐”竟能练剑,还遮遮掩掩“男扮女装”,难道他真眼拙?

      阮伉行喝了酒上头,忘记身旁的弟子不知旧事,说话像倒豆子:“嗨,能有什么关窍,先掌门憎恶女人罢了。”

      阿无缤纷的思绪一下收紧,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还真是他想的那样。

      阿无知道阮伉行对先掌门十分推崇,问:“为什么?您不是说先掌门是英雄么?”
      英雄有这么大的缺陷?

      阮伉行打了个酒嗝,肯定道:“他自然是英雄!灵帝昏聩,只有他甘愿放下矜贵的身份,一马当先……”他又是那段故事,说到兴奋之处,面红耳赤,两手都闲不住。
      阿无在他身旁挨了好几下,正打算告辞。

      阮伉行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他眼中带着迷惘不解,片刻后变成坚定,义正言辞道:“他救了这么多人,一剑虽没杀死灵帝,却给了朝廷一个大大的教训!他是救世主,杀几个女子怎么了!”

      阿无伸出去脚顿住,面上的散漫瞬间褪下,瞠目结舌地看着阮伉行,话都讲不清楚:“您说什么?”

      阮伉行没看阿无,不知在和谁理论,一会儿“姓孟的”,一会儿“小扈啊”,叽里咕噜地念经。

      阿无不知前因后果,心间陡然寒过六月突降的飞霜。
      他想起昨夜樊里庄的宴席上,长老谈论的那个杀人烧庙的将军。

      柯从周教他识字那晚,蜻蜓点水般让他吞了两个词。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成王败寇”。

      他望见阮伉行此刻魔怔的模样,像极了疯狂的信徒。
      那位将军呢?
      是不是像长老说的一样,回京之后,高官厚禄,青史留名?是不是像阮伉行说的这样,杀人亦不足挂齿?

      那养他长大的老乞丐呢?为了把藏在王爷像下的馒头拿出来,便一刀被官兵捅死的老乞丐,就是功成下倒了大霉的枯骨吗?

      阿无的胸口宛如被挖了个大洞,冷风全往里钻。
      这样来说,他该找谁报仇?出刀的官兵,下令的将军,还是荒唐的世道?

      他问柯从周,“成王败寇”是什么意思。
      柯从周简单地告诉他,赢的人可以说话。

      阿无懵懵懂懂,觉得好像是该这样。
      但此刻,阮伉行的话重重敲在他心上。有一道自由的思绪从他混沌的脑子里冲破:命好贵重,贵重到他可以跪下和狗抢馒头,却能奉由输赢做主吗?

      阮伉行唱了半天独角戏,伸手去抓旁边的阿无,想将心中愤懑宣泄。阿无慌张躲开,头也不回地跑了。

      人世原来根本没有避祸的地方。
      他从山下逃来,终归还是要下山去找答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是妆篇(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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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不会坑!但是这几个月要准备考试,暂定是来年一月份左右复更(鞠躬)非常抱歉~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