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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是妆篇(十) ...

  •   夜慢慢寂下来,巡逻的弟子从“四时有序”过,在供外客歇息的厢房外照规矩转了一圈,见房一间间陷入黑暗,唯余一间还亮堂着,却没有探究的意思。
      柯从周是最后挑的屋子,正好和阿无两个人凑了一间房。
      他正打算躺下,便将腰后别的两柄短剑放在枕边。

      灯火幽暗,阿无在距他一臂远挪好被子,瞥见了短剑上的纹样。他顺口问道:“柯师兄,你这短剑上的图案是什么?有何含义?”

      他入忠义堂几日,和柯从周混得最熟。柯从周脾气好,旁人不管请教什么都有天大的耐心。阿无跟着他,一句骂也没挨过,就顺利融入了忠义堂的规矩。

      柯从周听见阿无问,拿起一柄短剑翻到阿无眼前:“不是图案,是字。”他照着光线侧开短剑,好让阿无看得清楚,食指在“柯”上轻轻勾勒,“是‘柯’,是我的姓。”

      阿无得眼神随着他的动作,直到他比划完,才似懂非懂点头,说:“原来如此。我不识字,还以为是特别的图案。”

      柯从周道:“本来给我打这两柄剑的时候,阮堂主是想刻上素剑山的图腾,但是师父没同意,说是给我的剑,不是供在门派里的剑,等我长大后自己做主刻个旁的东西。”

      阿无想起拜入山门时见的旗帜,上头是几道简单的波纹,迎风涌动着,十分气派。
      “门派图腾用的是波纹,是什么寓意?”
      其实他依稀记得阮堂主讲旧事时提过一嘴,但他估计不是偷着打盹,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根本没记住。

      柯从周放下短剑,“先人说,‘水可涤荡万恶,返璞归真’。恰好镇派宝剑上就有水波纹样,于是称宝剑为‘素剑’,又把剑身的水波誊在旗上。”

      不过这图腾的用处聊胜于无。
      一般来说门派中的弟子服和剑都要刻上。可除了本身就有的素剑和后来制的一面旗,旁的都没用到过。山上日渐揭不开锅,哪有多的银钱分到这上边。

      柯从周想,这满含深意又辉煌的图腾或许代表了先人的寄望、门派的地位体面。初建派时,老掌门兴致勃勃地请人为山更名,不知有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了,那石碑还是半死不活地耷拉着,好像山上叫“素剑”的仍是不速之客。

      他回过神,想到阿无的话,又道:“原本山上是有弟子学堂的,就设在牵机堂里,由堂主授课。牵机堂先堂主博闻强识、满腹经纶,为弟子推演机关术时一丝不苟,讲起课来也颇有趣味。他过世后没有人可以顶上,就关了弟子学堂,连藏书阁都荒废了。”

      柯从周这么一说,阿无才知道山上竟然有“藏书阁”这种地方。看来门派建立时具备了一切“名门正派”都该有的东西,发展到如今,却真像是在养土匪了。
      他的眼神落在柯从周短剑上的刻字。

      柯从周看着他在灯火下的神态,不由自主道:“你想学么?我可以把我学过的教给你,认些字是不成问题的。”

      阿无张了张嘴,给不出回答,他说不上想学还是不想学。
      养他长大的老乞丐说他最大的长处就是有自知之明,他深以为然。所以上山后,每每想起自己要为老乞丐报仇时的那一腔愤慨,都觉不可思议。
      他最清楚自己,有点小聪明,且总用在偷奸耍滑上头,更大的志向和本事都没有。上山后虽吃过苦头,但也很知足。

      阿无盘腿坐着,抬头去看柯从周。
      微黄的灯火下,柯从周张扬又锐利的眉眼柔和许多。在阿无心里,仿佛连他身上高不可攀的光都弯了一截下来,垂在他的眼前。

      阿无的心跳忽然一阵猛烈。
      他想起来了,也有不知足的时候。他在凌云校场第一眼看见肆意洒脱的柯从周,就是他第一次觉得,能吃饱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柯从周没等阿无回答他。
      他方才在床榻上摸索着检查了一下,在和墙角的夹缝里找出了本落灰的书。正好提到了识字,干脆拿来用。

      柯从周一抖书页,积的灰和破烂的纸页簌簌朝下落。他随意拍了拍,举起搁在桌上的油灯,也盘腿坐在阿无身边。

      阿无看着他手里的书,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和惶恐。
      从乞丐变成土匪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从土匪变成柯从周这样的人呢?

      柯从周已经翻开书页:“这是个话本子。”
      他悄悄庆幸。若是藏书阁里重得能把人头砸破、看起来又眼花缭乱的“治世经”一类,他把字认全都难,更别说教别人。

      阿无探头过去。
      柯从周一指扉页:“叫‘海城旧事’,便是道海城里的故事。”他把字掰开揉碎了教给阿无,确认阿无记住了,就翻去后头让阿无找刚记下来的字。

      一连好几个字,阿无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柯从周才叫停。
      他忆起阮堂主的话,心说阮堂主夸阿无“聪明”,果然不是随口说的。

      阿无见油灯愈来愈暗,明白已经很晚了。再看柯从周,面色也有倦意,道:“师兄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上场比试。”

      柯从周点头,吹灭了油灯。
      他将书放在颈侧,后脑枕着两柄剑。剑上的凉意顺着肌肤让他微微精神了些,他伸手去够短剑,想起明天的比试,睡意更淡了一些。

      上个月他下山办事,照常去城内的药铺买药,结果有味药凑不齐,他得了掌柜的指引,去城北外的一处悬崖上寻。那悬崖的凶险自不必说,他找草药倒是快,但第一次干这活,手脚不很听使唤,刚拔了没两株,撤个手往背篓上丢的工夫,就让一阵风给刮下去了。
      那悬崖陡峭却有缘可攀,奈何他实在惊慌,当下抽了柄短剑要往崖上插,约摸朝下滑了一炷香,总算把出点技巧,靠着短剑停在了半空中。

      柯从周吊在那上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叫他从头再来可以,从尾巴朝上捋也可以,偏偏重整旗鼓最有难度。他往下看一眼都头晕目眩。
      于是两手拽着短剑,跟秋千似的晃荡了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腹中的饥饿把心慌的劲压下去,他正打算自救,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盏熄了的天灯。天色灰蒙蒙的,直往他脸上扑。
      他怎么反应得过来?下意识抽出插进山崖里的剑要劈,被缠住手和手里的剑,连人带着盏破灯一块儿往下落。

      千钧一发时,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另一把短剑——他一贯只用“右剑”,因为是右撇子使剑。除了境界不到双剑,还有一层原因是“左剑”有暇。
      摸上左剑的时候,他突然就不慌了,一边朝下掉,一边观察着该怎么把碍事的灯纸挑开。

      想定以后,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左剑,朝右剑上一劈,将缠住自己的灯一分为二。那灯没了依靠,破落落地又飘走了。他一人在山崖边挣扎着,两剑并用,突然悟出点素剑诀第七层的关键。

      第一任掌门修订的素剑诀,本是每个弟子不论心法还是剑招都要烂熟于心,但人与人资质不同,山上建派的“元老”都还没全部闭眼,派中绝学已经沦为忠义堂的“独门之技”了。
      当然,据阮堂主颠来倒去说的旧事,偶尔不自觉吐露的那么些秘辛,柯从周料想,素剑诀的“衰败”还和山上当家人的态度有关。
      只是他不长舌,无意做“顺风耳”,没有探究的心思。

      在老扈几年如一日的教导下,柯从周勤勤恳恳,能将第五层都融会贯通。也就是这一年多的事,不管他怎么练,把心法剑招翻来覆去地背,都无法将第六层的两者融合到一起。
      直到在山崖边悬着小命晃悠了一遭,他顺顺当当破开第七层的门,并能把第六层也完整地使出来。

      这事柯从周本来打算和老扈请教的。
      还没讲出口,就有了来樊里庄比试的消息。

      柯从周轻轻翻了个身,清冷的月色淌在眼前,在他心里却并不安静。
      他还是想要师父的赞许。

      柯从周的手又摁在短剑上,强迫自己入睡,脑海里却一遍遍描绘着自己用出双剑的样子。

      -
      第二日,素剑山的队伍总有点像样子了。
      也许堂主们也注意到了在樊里庄的对比下,他们这边像个没班主的杂耍班子,滑稽又不成体统,私下里揪着弟子的耳朵斥骂几句,反正是把模样装好了。

      堂主长老们被请着坐下,罗舜和樊迹在最上首一左一右,脸上都端着笑。

      海客站在队伍的第一个,用余光小心翼翼打量着上面的人。
      罗舜还是一袭红袍,樊里庄的弟子颇有规矩,望见这样璀璨的颜色也不越界注视;素剑山的老弟子惧怕这阴晴不定的掌门人,况且在门派里这么久,再好看也看腻了,便都觑着樊迹。

      这位樊庄主穿着沉稳的紫衫,蓄的胡子不长不短,旁边的罗舜东倒西歪地靠在椅背上,更衬得他礼仪周全、风姿翩翩。他面上带着平易近人又歉疚的笑,先给在座素剑山的拱手行了一礼:“诸位能应樊某所请,来我樊里庄一交,樊某人实在感激!”
      海客看着,居然真能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纠结愧疚的泪光。
      “此前我樊里庄冒犯素剑山的种种,都是樊某人之过!樊某人在此赔个不是!”

      说着,长长作了一揖。
      这下,素剑山原本安静的队伍又开始窃窃私语。

      樊迹丝毫不觉有失身份,继续情真意切道:“我们樊里庄虽不大不小能算是个门派,但绝难望你们素剑山项背!不过凭着些运气在道海城里立足,连个正经的剑术武学都没编出来。樊某……从先父手里战战兢兢接过这个班子,思来想去,总是仰慕你们素剑山的。”
      “可现在的局势诸位都知道,逆贼祸国,君王只顾着和京里的权贵打擂台,天下大乱呐!我自然也怕诚心相交却引狼入室,只好来来回回地做些不痛不痒的试探。”

      “如今想来,还是樊某太狭隘!万幸诸位还肯放下成见,我们樊里庄也必诚心以待!”

      他语气诚恳,一分作秀的样子都没有。
      最起码姚绮年是被唬住了,呆呆地去戳海客:“师兄,这么看樊里庄还挺可怜的……”属于自家的武学没有,找个同盟还有这么多事可想。

      海客回头无语地望了他一眼。
      哪可怜?殚精竭虑地来素剑山搞夜袭可怜?屡次抢了他们的口粮可怜?没有武学的底蕴合该去怪先人,要不就从这一辈开始奋斗,去别的山头作什么怪?

      他回头观察堂主们的神情,老扈双眉紧紧拢着,还是往常那副严肃的脸色;旁的人面无表情、眼神飘忽,想来根本没听进去。
      罗舜的笑容更大了,也不知信了没有,“既已结为同盟,往事不必再提。有樊兄这样英明、煞费苦心的庄主,樊里庄何愁无来路?我素剑山也沾光了。”

      他说着,除了老扈,其余几个堂主面色齐齐一抽。

      两个老大的客套话滴水不漏,好似两个门派举案齐眉了十来年似的。等堂主长老们把手边的茶喝完一盏,樊迹才切入今日的正题:“都是江湖人,若不是以武会友,便要把酒言欢,才算尽兴!”
      “樊某已吩咐弟子备下了酒宴,只等今日的比试结束了。”

      罗舜点头:“两派相交,还是点到为止。”
      樊迹当然不会反对,他说:“就以一炷香为时,比试中谁下台,就算是输了;一炷香燃尽也无人掉下去,就是平手。”

      他一指开阔的比武台。
      比武圆台有半人高,不像凌云校场是个端不平的水碗,正式又气派。

      罗舜又道:“不知樊兄想指几个弟子来比试?”
      樊迹一抚须:“二十人正合适,都是我门中佼佼者,不会辜负你手下的精英。”

      素剑山带来的弟子也差不多是这个人数。
      罗舜:“只是一会儿比试起来,若个个想登台,岂非乱透了?不如分个号数下去,同号上台比试。”

      樊迹一望素剑山已经有些扭曲的队形,还有若无旁人的议论声,眼皮一跳,嘴上道:“还是罗兄想得周到。”

      罗舜给队伍里素山堂的弟子使了个眼色,樊迹也叫了两个徒弟去帮忙。
      片刻后,那素山堂的弟子拿着用利器划过的旧布块来,以划痕数来定号数,就要直接分发下去。

      樊迹看在眼里,阻止道:“就这样传下去,不是就有同门比试的可能?”

      罗舜笑道:“何必拘束这个?多方比较,才更有价值。”
      樊迹露出个假笑。想素剑山还和他玩这种心眼,无非是怕他学去了劳什子剑诀,自家弟子都不练,指望别人能多眼红?要不是素剑山上有他更想要的东西,昨夜就把你们全药倒宰了。
      但他也确实有再试探素剑山实力的意思,同门弟子打红了眼才好,最知道该怎么破解。

      于是也不再劝,笑着应和。
      分完布块后,就有樊里庄的弟子抬了香,有弟子在台上唱道:“请第一组比试者上台。”

      柯从周从队伍里走出来,亮了亮手上的布块,上面是一道划痕。

      素剑山众人见是他,更想看是谁和他比试,又能过几招。
      樊里庄的队伍纹丝不动。这边的弟子便相互询问,看是哪个自家人走了运。

      老扈本无心今日的比试。他只想结束樊里庄上的事,尽快带孟是妆回去。或者就放孟是妆在山下待着,他上去把老居送下来,也省去许多麻烦。
      正想着,他瞥见罗舜脸上的笑更深了。

      带着宣泄后的快意。
      老扈的精神瞬间紧绷,他顺着罗舜的视线看去——

      孟是妆从鸦雀无声的队伍里出来,手上同样是划了一道痕的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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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不会坑!但是这几个月要准备考试,暂定是来年一月份左右复更(鞠躬)非常抱歉~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