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楼上黄昏

7、第 7 章

　　姜宇闻言眼睛突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俯身轻轻地抱住我。

　　“杭越……”耳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又强带笑意，“说什么傻话呢……”

　　我垂着头，无力地搭在他肩膀上，低低道：“为了一个快要死的人放弃自己家庭……姜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傻……”

　　“杭越你不会死的……”即使这已经是他在其他人面前亲口承认过，也是在我和他心中都已经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此时的他仍旧一遍一遍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固执地不肯在我面前承认这个必然的结果。

　　而我眼皮已经越来越重，在他低低的声音之中，再度陷入一面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底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所以身体也慢慢地屈从下来。随后的日子我就像垮了一样，整个人沉沦至一种躁动不安半梦半醒的状态。昏迷的时候很深沉，仿若坠入无底深渊，与外物断了一切的联系。感觉不到任何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而醒来的时候，神智也只是一片模糊，偶尔半闭着眼可以朦胧地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活动，却也无力追究那究竟是谁在做什么。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连带着我生命的气息一起，以极快的速度走向衰亡，身体里的各个器官也在慢慢地走向衰亡。全身上下的各个部位交替着出现不同的症状，几乎都快要脱离我微弱的控制。我隐约可以记起过去在书里看到的，自己这种病在神经、消化、心血管、呼吸系统以及皮肤上的重重晚期症状，如今他们都已经可以地可以被我感知到了。

　　其实那一天就在眼前了，只是我还需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里。可是身后一直有一个人把我紧紧拽着，不让我继续朝前迈出步子。

　　可是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没有严重恶化也没有丝毫好转。大多时候我分不清白天黑夜，是梦是醒，我甚至慢慢开始变得记不清过去的一些事，只觉得有一些浅浅的影子在脑中一晃而过，记忆明明呼之欲出，却又始终离我很远很远。

　　在极少的时候我会能够抓住自己脑中纷乱的神智，勉强保持一小段时间的清醒状态。迷迷糊糊地我都会看见姜宇坐在我床边，眼眶很红，每一次都比上次看起来更加憔悴和疲惫。

　　我想对他说很多话，但每一次呼吸都已经无比艰难，根本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来。我想在嘴角挑起一个微笑，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任何表情。

　　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我吃力地从被子里抽出手，朝姜宇那边伸过去。

　　早已干瘦不堪的手臂，随着身子的抽搐而颤抖着，而手臂上大片大片的皮下出血，此刻虽不清晰却已足够明显地暴露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微微一愣，停在半空的手已被姜宇轻轻握住。

　　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的那种疼惜是我往日最不愿看到的。我心口莫名有些疼，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慢慢闭上眼的时候，感觉到眼里积蓄着的东西，立刻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姜宇……”几乎是用尽了身上的所有力气，才慢慢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杀了我……我想死……让我……死吧……”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但唯一能说出口的，却依旧只有这些。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耗着还有什么意义，只是不想再拖下去了。我是真的想要放弃了。我已经无法再忍受周身这种漫长的痛苦和折磨，无法忍受姜宇的人生因为我的牵扯而变得一团糟。

　　这种毫无希望毫无生气可言的等待，对我而言只是将一切绝望无限拉长而已。

　　我想死。我想快点死。

　　死亡从没有一刻在我眼里，如同一根救命稻草，足够牵引着我走向一场盛大的救赎。

　　“不……”感觉到姜宇倾身下来抱抱紧我，眼泪流进我的衣领中，开口声音哽咽到几乎无法辨认，“不……杭越……你怎么会忍心叫我杀了你……我怎么能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就当……救我……好么……”我感到自己的眼泪也一直在不断地往下掉，说话也只能吐出微弱的气声。

　　我才发现，这个时候，死亡对我而言，已经比活着更加美好。

　　我在等他的答复，肯定的答复。但我并不能肯定自己得到的回答会是什么。

　　姜宇抱着我泣不成声，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身躯在不断地抽.动着。最后他终于轻轻放开我，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拂过，喃喃道：“不……杭越……我做不到……”

　　然后他忽然站起来，冲出门去。

　　我依旧闭着眼，却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所有的表情。他离开之后，疲惫再度如潮水一般袭来，我不想再做什么抵抗，顷刻就被它淹没殆尽。

　　再度醒来之后，我又一次看到了床边的姜宇。他眼里依旧残存着明显的血丝，但气色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而这一次醒来，我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全身的器官都已衰竭到快要不属于自己。

　　我抬眼看着他，做不出任何表情，说不出任何话来。

　　而姜宇却看着我笑了。

　　“杭越……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可是，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么？”他伸手握住我掖在被子里的手，低着头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对我来说无时无刻不是一种折磨。医生说你长期的病症加上这次肾出血，身体一下子就垮下来了，除了靠药物勉强延长生命，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救治了。你知道么，我原本明明已经决定，只要你能好起来，为你倾家荡产又算得了什么？我可以不惜一切办法来挽回你的命，可是这个时候，我居然只能坐在你床边，什么也做不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居然是这样的渺小不堪……”

　　我看着他，已经流不出泪来了。但我知道他一定能从我眼睛里看到我想要说的话。

　　依旧是那几个字：我想死吗，杀了我。

　　明明是求死，我却觉得自己几乎是在用一种求救般包含希望的眼神看着他。

　　“杭越……你撑不下去了对么？”姜宇和我对视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得不到我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自己笑了笑说，“也许我不该这么自私……也许我也应该理解你的痛苦……”

　　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想死……对么？”他忽然站起身，很近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或者应该说是期待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仿佛是过了很长时间，我感到一个力道落在我口鼻上的氧气罩上。对于此刻呼吸系统已经快要衰竭的我而言，那无疑是我赖以生存的东西。

　　只要轻轻一揭开，一切就足以划上终结。

　　我没有睁开眼。即便此刻心里没有任何恐惧，但我却害怕自己看到面前的人，会突然退缩，会忽然有所留恋。

　　仿佛等了了一个世纪般那么长，那个落在氧气罩上的力道突然一增大，我立刻感觉到口鼻间一阵风灌进的凉意。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等我。”

　　我身子一震，在意识到姜宇那句话的意思之后，在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嘴已经立刻被死死堵住。

　　抵死缠绵的吻，用所有生命去铭刻的诀别。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中早已缺失太久的回忆，在那一刻全部回到了脑中。

　　我忽然全部记起了和姜宇这五六年里的每一个细节，想起我们在学生时代的义无反顾，以及之后在世人眼光中的无奈退缩。

　　想起姜宇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想起他看我的每一个眼神，也终于想起……我究竟有多么爱他。

　　这么久一来，想爱却不能爱才不愿承认，因为我知道自己注定会先他一步离开。

　　唇舌间从未有过的疯狂纠缠，让我逐渐模糊的思绪已经有些分不清这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

　　但脑中飞快回放的回忆，却定格在一处格外清晰的地方。

　　当我处于学生时代的时候，那个图书馆下午，我搬着厚厚的一沓参考书搜到手续台，却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带借书证。可是明天是周末，图书馆会关门两天，而老师布置下来的小论文下个星期一就要上交了。我在身上找了很久未果之后，只得沮丧地放下那些书，独自走出门去。

　　心下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但却听到一人从身后追了过来，停在我面前。

　　“没带图书证？用我的帮你借怎么样？”他个子比我高大很多，皮肤微微有些黝黑，笑起来很爽朗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已经转身朝刚才那间图书室跑过去。

　　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等我”。

　　那个时候，一切都还定格在没有沧海桑田的最初，一切都美好纯粹地不带任何的瑕疵和不堪。

　　只是这么多年之后，姜宇，这一次，你还要我等你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