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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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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追上去……演员老师低头,眼泪,哭不出来没关系,补上微笑……好,卡!”
阮蝶将耳麦快速扯下,一缕头发卡在里面被扯得有些刺痛,她立刻拿起对讲机:“李导,刚刚这一场您看可以吗?”
对讲机那头有些嘈杂,几秒后一个滑腻腻的中年男人声音传来。
“哎那个,妹妹,你来一下啊。”
他绝对是没有在看。
轻呼出一口气,阮蝶冲片场上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便小跑向后方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没关紧,从缝隙中钻出来几句“她吗?”“和裴总吗?天呐。”
阮蝶等了几秒,待里面的话题换成“谁定的盒饭真难吃”后才敲门。推开门,二手烟混在湿热的空气里,夹杂着饭菜和人呼出的不同口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挤出一个微笑:“李导。”
坐在大监视器前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招招手。
“哎,妹妹啊,是这样子的啊,刚刚那一场我看了,感觉还不错。”
阮蝶适时地递出一个谦逊的表情,等待他的“但是”。
“但是啊,我想在后面再加一个500D,给演员打一个面光,哎,是不是一下子效果就出来了?”
没有。
本来演员的演技就够捉襟见肘,阮蝶的设计让他一半在阴影里模糊面部,也意在隐喻角色亦正亦邪的两面性。
更重要的是——
“李导,如果后面加灯的话,逻辑光源就不太对了,而且会破坏水面漫反射的效果……”
李导有些不耐地打断她,脸上因笑容挤在一起的肉也松弛下来:“打灯才能看清楚演员的脸啊,有脸才能卖座啊,粉丝就吃这一套,不用我来教你吧?”
他肥厚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她肩上摩挲了两下。
教我怎么拍口水片?那还真是大师级别。
阮蝶低头掩饰住眼里的讽意,不着痕迹地抖落肩上的手,再抬头时又换上了一副轻巧的笑容:“好的李导,那要不要再加一个前景,这样……”
“好了好了,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李导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下逐客令,继而又和身边的人热闹地攀谈起来。
一股愤怒从脊椎攀爬到头顶,又被头上悬着的“生活的重担”给压了下来。
嘴角僵硬的笑容随时都要裂开,她加快脚步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哎,带一下门——”里面不知是谁使唤道。
狠狠地按下门把手,却静悄悄地合上门。
她点亮手机屏幕,角落里有一个蝴蝶图标的APP,点开后是非常简洁的界面:蝴蝶纹样背景、一个输入栏、一条平直的声纹线。
【导演又在发癫,我怀疑下一秒我们会用监视器互相爆头。】
过了几秒,声纹线开始波动,不过手机开了静音,只能看到文字一个个欢快地蹦出来。
【没关系,忍字头上一把刀,到时候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这AI不愧是继承了那人的衣钵,比活着的时候说话还欠。
阮蝶冷笑一声,啪地一声锁屏,望向休息室的门。
让二氧化碳把你们给毒死吧。
可惜的是,里面的人还在生龙活虎地高声八卦着。
“刚刚那小姑娘长得和女演员一样,居然是执行导演,叫什么来着?”
“阮蝶。”
“哪个ruan?哦,这名字挺熟悉,前年好像还得了意大利电影节的奖吧?”
“搜到了,还是最佳导演奖,不得了啊。”
“国外得奖有什么用,在国内还不是屁都不是。”李导懒洋洋地拉长了语调,“你看她拍的东西在国内卖得出去吗?我本来都没想用她,是她找了和我关系还行那个王制,跟我推销了好几遍。”
阮蝶站着没动,轻轻吸了一口气,三月寒冷的风倒灌进来,鞭笞单薄的身体。
应该穿秋裤的。
她平静地想着毫不相干的事情。
身后的闲人们好不容易迎来了有趣的话题,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七年前FIRST电影节不是号称出了个新人鬼才吗?结果后面被爆抄袭,闹得沸沸扬扬的!”
“就是她啊?”
“我的天啊,怪不得在国内一点名气都没有,我要是她早转行了。”
“是啊,你看当时那一帮子小孩还有哪个在影视圈的?都被她害惨了……”
这种表面上带着可惜的口吻,实则裹着欣喜和幸灾乐祸的审判对阮蝶来说已经毫不新鲜了。
阮蝶笑了一下,转身利落地跑回片场和灯光师交代李导的“好点子”,在男演员愤懑的表情中地喊出“rolling”。
“第19场9镜28次,开机!”场记打板。
“卡!我们再保一条,给演员老师上一下眼药水。”
“好,过了!”
其实是再拍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监视器里毫无逻辑的打光和毫无美感的表演让她的眼球感到一阵刺痛。
阮蝶将分镜脚本竖起来挡住面前的屏幕,努力集中注意力在下一场拍摄上。
是一场情欲戏,主要是为了表现男女主在知晓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仇恨后仍带着假面沉沦欲望。要拍出这种张力,有些难度。
“服装老师帮女演员再固定一下抹胸,撤掉这两个机位。”阮蝶一次又一次地检查监视器,挑剔地去掉华而不实的道具,不断地调试布光。
看着秾丽细腻的画面,阮蝶向灯光指导和摄影指导璀璨一笑。“OK,定画面,辛苦了各位老师。”
两个资历颇深的组长面上稳重地点头,但看到现场还是忍不住惊叹于这位年轻导演对色彩、光影的把控。
阮蝶又接着去给两位主演讲戏。
女主演是刚刚冒头没什么名气的新人,但长相和演技都很有灵气。
她一边听着阮蝶讲戏,一边无意识地把剧本翻得哗哗作响,不时地将滑下去的戏服攥紧。
阮蝶起身,走到女演员身边,“这场戏会用中景卡到半身再加上腿和脸部的特写,拍不到的地方会盖被子,注意表情的转变,不难。”
轻轻抚平女演员皱起的衣服后,没等她回话便转身走向导演椅。
女演员愣了一下,向她的背影重重地点头:“我会努力的,阮导!”
阮蝶朝身后随意地挥了挥手。
女演员试拍的时候已经进入状态,又积极地过来找阮蝶调细节。
“哎,等一下。”
李导的声音从对讲机里冒出来。
阮蝶抬手示意她稍等。
“把床上的被子拿走,画面太厚重了,女演员穿得太多了,把抹胸脱了啊,再把撤掉的那两个机位加上,换特写镜头,跟男演员讲一下手上动作激烈点,假戏真做也行。”
“……”
李导没等到回话,催促道:“你在听没有?要是女演员不愿意,你就跟她说要么脱要么换人,她肯定乖乖配合。况且这几个镜头国内也过不了审,我是要拿到国外投奖的……”
刺啦刺啦的电流声让他的声音变得荒腔走板。
阮蝶忽然想起来,先前她拿着个人资料在李导的工作室楼下淋雨等了一个多小时,手上还提着一瓶茅台。上了楼之后,灌了不知道几杯,才在吐出来前让他点头把执行导演的位置给自己。
一瞬间觉得很没意思。
“喂,喂?你听到我说的没有?”李导的声音因恼怒而拔尖了语调,很像沙哑的公鸡,“你到底想不想干了?”
阮蝶平静地对上年轻演员慌乱无措的眼睛,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然后将对讲机调成公共频道。
“李导,您全名叫什么来着?我想起来了,是叫李龙军对吧。你不叫李安,也拍不出色.戒。就当是这三个月您对我的关照,我也真心给你个建议,按照原来的脚本拍,最多是个烂片,你要是非想拍这种对剧情画面毫无意义的大尺度,那就坐实了你就是个三级导演。”
三级导演拍三级片。
在场但凡身上别着对讲机的工作人员都成了无形的扩音器,本来嘈杂一片的片场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只剩下阮蝶清凌凌的声音。
“如果这种东西都能被放上大荧幕,那电影业实在是有些穷途末路。我不干了,祝你票房大卖啊,李导。”
她在手机上随意地点着,发送完也没等回复就揣回去,似乎就是为了单纯分享。
【拖你的福,我喷人功力大涨,下次回去给你烧一套Python当学费。】
全场人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不敢有动作,害怕引火烧身。
“噗嗤。” 一声突兀的轻笑划破了凝固的静谧,把所有人惊得回头。
一个高挑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暖黄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身,刻出墨色西装挺直的线条,而他的脸却藏在捉摸不定的阴影里。
有离得近的工作人员看清了他的脸,窃窃私语蔓延到阮蝶这儿——
“裴总来了?”
“是宴合集团的那个吗?”
“听说李导和制片人最近在和他谈投资的事儿……”
工作人员弯腰和男人说了什么,后者只是不甚在意地点头,随后便转身离去,对片场的议论和骚动漠不关心。
阮蝶和其他人一样目送这位矜贵的不速之客。
出口处,安全通道的白光微弱地闪着,男人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偏过头来,穿越过人山人海,不偏不倚地对上她的。
霎那间,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从尾椎开始一节一节地向上攀,把她钉在原地。
温润如水的眼睛,高直的鼻梁,下颌线流畅利落。一张绝佳的面皮,褪去青涩后显得锋利凌冽。
面庞和她七年前亲手装进框里的照片重合。那张黑白照片在灵堂挂了一个晚上之后被阮蝶和高中课本以及其他零碎的旧物一起锁进了箱子里。
搬了几次家,丢了许多东西,唯独那个箱子紧追不舍。
“等等!”阮蝶把桌上的东西扫进包里,往身后一甩便冲了出去。
男人身高腿长,已经走到了影视基地的门口,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你好。”阮蝶摁住车门拉手,急速的奔跑让她有些狼狈地喘着气,下一秒又笑容明媚地伸出手,掺杂着故作镇定的娇俏。
“先生,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风吹过他额前的黑发,露出那双眼睛,下垂的弧度自带着柔光,意味不明勾起的唇角才是他的本性。他偏了偏头,对于这种老土搭讪手法的表现出一丝客气的兴趣。
“李怀清。”尽管这个名字和她缠绕在一起十几年,但七年的空白期依旧让它变得有些生涩拗口,阮蝶觉得自己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你认识他吗?”
男人终于对她导的这场戏感到无趣,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教养:“抱歉小姐,我并不认识。我还有事,烦请你让一下。”
她曾经听这个嗓音说过很多话,大多都是不怎么中听的,带着习惯性嘲弄的口吻,如此客气而疏离的,很少。
车子发动,逐渐远去。
她走得太急,外套被忘在了片场,冷风呼啸而过,她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APP,面无表情地输入——
【李怀清,你最好是死了。】
AI的声波纹像是呼吸一般颤动着,熟悉冷淡的声音出现。
【抱歉,我无法理解您的问题。】
那些回忆被破开一个小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