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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紫花地丁 ...

  •   2014年,12月1日

      我在提前订好的饭店,第一次见到半夏。

      她穿着黑色大衣姗姗来迟。服务员领着她坐下时,我心底着实吓了一大跳。心想不愧是孪生姐妹,模样真像。

      “想吃些什么?”

      知道她阅读障碍,因此我没有递给她菜单。

      “西兰花,生菜,豆腐,青菜,萝卜。”

      “素食主义者?”我试探地问了句。

      她摇摇头,“只是爱吃菜。”

      等菜期间,我绞尽脑汁找了许多话题。当第九个话题被半夏用简洁的话语无情终结,我放弃寻找话题,转而观察起她。

      虽然模样相似,但二人还是很好区分的。

      林染烫了卷发,时常挂着淡妆,喜欢蓝色的衣服,总是在笑。半夏一头直发,没化妆,一身黑色,面无表情。

      二人神态举止也截然不同。最不一样的,是眼睛。林染眼睛如她性格一般活跃跳脱,喜欢四处乱看。半夏眼睛极为有神,时常只盯着一处。

      在我久久观察她时,她抬起头。

      “姐姐很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猝不及防。她直直地注视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从我脸上寻找到什么。

      我抿了抿嘴角,并没有饭粒。

      “我也很喜欢她。”

      “你对她很重要。”半夏说。

      “她这么和你说过?”

      “没有。”半夏摇摇头,“但我们知道。”

      “你们?是兄弟姐妹们?”

      “还有其他家人。”

      “唔。”我感觉脸十分热,于是喝了很多水。

      “你想和姐姐□□。”

      我差点把刚刚喝下的水全喷出去。然后就这句话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判断了一会儿,发现并无多大区别。

      我咳嗽一声。

      “我身体健康,拥有正常健康的欲望。和你姐姐感情很好,你姐姐又十分漂亮。”

      “明白。”半夏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什么。“我们明天可以见。”

      我默念了两遍,意识到她是在问我。

      “和你姐姐说过了?”

      “姐姐知道。”半夏说。

      晚上临睡前林染打来电话。

      “今天表现的还不错?”

      “聊天进行的十分困难。”

      “明天继续。”

      她说着就要挂断电话,我急忙叫停她。

      “要见多少次?让我心底有个数。”我说。

      她在电话那头沉吟一会儿。

      “那孩子和你很像,不觉得?”

      “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她因为阅读障碍的交流问题,没能交到朋友。加上一些过去的事情,谁也不信任。现在总把自己关在漆黑一片的屋子,不肯出门。这种孤独感,你是理解的吧?”

      我回忆起每天弹琴不与人交流的童年,和被人孤立冷落的初高中时期。

      “理解。”

      “那作为未来姐夫,可以多陪陪她?”

      我认命般地“嗯”了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没法不答应。

      “那明天继续。”林染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除去和林染的七次电话和三次约会外,我那个月的所有空闲时间都在陪半夏。

      刚开始找不到事做,只是一起散步,吃饭。后来最常做的事变成了读书给她听。

      她因为阅读障碍不能看书,刚好我喜欢看书,就买来一些想看还未看的书,边看边读。

      这个娱乐方式三方都很满意——第三方是林染。

      为了我们的幸福好好努力!林染多次在电话中这样鼓励我。

      搞不懂。不过就这样不明不白着吧。反正遇到林染后,很多事都不明不白。

      2014年12月31日。

      半夏中午来到我家,一如平日穿着黑色毛衣和黑色长裤。没有化妆,没有戴任何首饰。

      我做了好几道素菜招待。饭后我倒了两杯热牛奶,坐在沙发上,读川端康成的古都。

      半夏坐在我身侧,双手环绕在杯子底部,像舔食牛奶的小猫一般,默默地喝热牛奶。

      『
      ......

      在树干屈曲处的稍下方,似乎有两个小洼,紫花地丁就长在两个洼眼里。而且,逢春必开。自千重子记事时起,树上便有这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面一株,下面一株,相距一尺来远。正当妙龄的千重子常常寻思:

      上面的紫花地丁同下面的紫花地丁,能相逢不?这两枝花彼此是否有知呢?说紫花地丁“相逢”,“有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每年春天花开不过三五朵。可是,到了春天,就会在树上的小洼眼里抽芽开花。千重子在廊下凝望,或从树根向上看去,时而为这紫花地丁的“生命力”深自感动,时而又泛起一阵“孤寂之感”。

      “长在这么个地方,居然还能活下去……”

      到店里来的顾客,有赞赏枫树长得美的,却几乎无人留意紫花地丁开花。苍劲粗实的树干上,青苔一直长到老高的地方,显得格外端庄古雅。而寄生其上的紫花地丁,自然不会博得别人的青睐。』

      半夏的嘴唇短暂地离开杯口。

      “紫地花丁不会相逢,不会有知。只能孤零零生长着。”

      “紫地花丁不可能认识到另一朵的存在?”我随口问道。

      半夏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借由枫树知道。”

      “枫树?”

      “枫树是容器,容器需要填充,紫地花丁是填充物,或者说寄生物。寄生对枫树造成影响,紫地花丁借由这些影响,得知另一朵的存在。”

      熟悉的容器论。我喝了口热牛奶,翻到下一页。

      『

      ......

      桥上不如马路上那么亮,人群熙攘,把他们隔了开来。尽管如此,秀男居然认错人,苗子仍感到不解。

      双胞胎生在一份人家,一视同仁,同样抚养,自是不易分辨。但是,千重子和苗子长在不同地方,生活境遇截然不同。苗子甚至以为,眼前这个人或许是近视也难说。

      』

      读到这儿,我想到半夏和林染那截然不同的性格。

      “你和林染是一起长大的?”

      半夏摇摇头。

      “不算一起长大,但也不算分开。”

      那到底算哪一种生活?我想象了一会儿,脑袋里生不成具体的图像。

      “可以说的具体些?”

      “紫花地丁。”

      “紫花地丁?”我皱起眉头。

      “我和姐姐都是紫花地丁。”

      “那枫树是谁?”

      “我们共同的容器。”

      又是容器论。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理论的重要性。

      我合上书页。

      “容器具体是什么?可以说的明白一些?”

      半夏摇摇头,把身体微微前倾,轻轻咬住杯沿,面孔躲进了笔直的长发。

      “能不能和别人说。紫花地丁无法就此事得出统一意见。”

      我只好重新翻到那一页,继续读。

      『

      ......

      今晚,天井里那盏基督雕像灯也点亮了。大枫树洼儿里的两株紫花地丁,隐约可见。

      花已凋落。上下两株细小的紫花地丁,不就是千重子和苗子么?两株花似乎各据一方,可是今晚不就相逢了么?千重子望着薄明微暗中的两株紫花地丁,不禁又酸泪欲滴。

      』

      “凋落的时候会遇见。”半夏突然说。

      半夏书评的重要性已然在我心中上升好几个等级。我把她的话细细琢磨了一会儿。

      “发生过?”我问。

      “前段日子,一个调皮的凋落了。还有很多正摇摇欲坠。”

      我努力想象出一棵巨大的枫树,叶子火红,树干上遍布摇摇欲坠的紫花地丁,树根处安静地躺着一株凋零的紫花地丁。然而想象出的画面十分不准确,像画功一塌糊涂的画家所作的不伦不类的画。

      “就像那颗梧桐一样?”我望着窗外问。

      半夏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窗外黄昏的秋风把金黄梧桐叶吹得簌簌作响,偶有几片叶子飘落。在我们久久的注视中,太阳落了山,窗外轻飘飘下起小雨。

      “说不好。”半夏揣摩了一会儿措辞,“凋落了会和其它紫地花丁或者融为一体,或者接纳,或者依附。”

      “想象不出。”

      我收回目光,继续讲。

      『

      ......

      不过,两个姑娘所在的杉林,骤然间幽暗下来。

      “下阵雨了。”苗子说。雨水积在杉树梢头,变成很大的水珠,从叶子上落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轰隆隆的雷鸣。

      “好怕人!”千重子脸色发青,抓住苗子的手说。

      “千重子,你把腿蜷起来,缩得小一点。”说着,苗子伏在千重子身上,几乎把千重子整个儿给遮住了。

      雷声愈来愈令人惊怖,电闪雷鸣一阵紧似一阵。那声响大有山崩地裂之势。

      而且,近在咫尺,宛如就在两个姑娘的头上。

      雨点唰啦啦地打在杉树梢上,闪电的光把大地照得雪亮,也照在两个姑娘周围的杉树干上。美丽挺拔的树干刹那间显得幽阴可怖。猝不及防,又是一阵雷鸣。

      “苗子,雷好像要劈下来了。”千重子把身子缩作一团。

      “也许会劈下来。不过,劈不到咱们头上。”苗子用力地说,“怎么会劈下来呢!”

      于是用身子把千重子遮得更严了。

      “小姐,你头发湿了一点。”说着用手巾把千重子脑后的头发揩了揩,然后叠成两折,盖在千重子的头上。

      “雨点也许会淋透,可是雷决不会劈到小姐头上或是身旁的。”

      性情刚毅的千重子,听了苗子镇定自若的声音,才稍稍放下心来。

      “谢谢……真得谢谢你。”千重子说,“你遮着我,自己却给淋湿了。”

      “你腰上发亮的,是什么呀?”千重子问。

      “哎呀,我真大意。是镰刀。刚才在路边刮杉树皮,一看到你就奔过来,竟把镰刀也带来了。”苗子发现腰上的镰刀后说。“好险!”说着把镰刀扔到远处。是一把没有木柄的小镰刀。

      “回去时再捡吧。可我真不想回去……”

      雷声从两人的头上响了过去。

      』

      “她没有镰刀。”半夏说。

      “苗子?”

      “林染。”

      “没镰刀会怎样?”

      “危险。”

      “危险?你是说林染有危险?”

      “寄生体想杀死枫树。”

      “寄生体?杀死枫树?”

      我脑袋混乱一团,理不清头绪。然而半夏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只是凝神望着窗外的雨。

      “该回去了。”她说。

      她撑着黑伞出了门。不久,天空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林染曾严肃警告我不准给她打电话,只能她单向联系我。然而得知她处于危险中,我顾不上那么多,第一次拨打她的号码。

      无人接听。

      我一次次拨打,电话那头始终没传来声音。

      嗓子压抑得难受。好像有人把我脖颈的血管一根根拽出来后,一把抓住又用力扯断。我衣服也不脱地蜷缩在床上,感觉身体成了黑暗中的空壳。空壳里回荡的只有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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