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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雨城(三) ...

  •   那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澍想。
      那天以后,菀切切实实走进他的生活。他去市中心拿药,顺路去了趟花店,莫名其妙买了几盆胖乎乎的多肉植物,填在花架上,只因菀曾提到自己家里养了好几盆多肉;他到书店买了一本《七里香》,只因菀说她爱读席慕蓉的诗;他甚至开始看每天晚上七点准时的《新闻联播》,只因他有了想知道哪里还在战火纷飞的欲望,看看哪里艰难穿梭着自己国家的白色身影。
      像忽然来忽然去的暴雨,夏天很快过去了,秋雨淅淅沥沥地,不舍昼夜地下着。
      依然信件往返,依然只有短短几句话,却给澍心安,就好像生活在那个日子之后有了盼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澍有时笑自己,少年时把自己剥离出红尘,只想偏安一隅,过无人打扰亦无人过问的远古生活;现在呢,竟开始把全部的希望寓寄在一封信上,又极力地渴望自己还能被世界记得。
      但已经很好了。天晴时,菀会来院子里坐坐,仿佛明白他总是愿意她来,从不提前通知。院子里很凉爽,秋风吹落老树的叶子,泡的菊花茶香气幽幽悬在半空,吞吐着新鲜泥土的朴素气息。他和她只说些寻常话语,从古至今,从皓月星辰到滚烫的地心。
      直到有一天,菀挥手和他道别,少女活泼的笑影让山林的秋天都覆上明亮的色彩。刹那间澍脑海里只剩下顾城的一句诗:
      “草在结它的叶子,风在摇它的种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那一刻,纷乱的思绪瞬间明晰,迷雾破开,只余下一幅场景。
      ——那种浓烈感情的具象化,就像是,他正在庭前修剪枝叶,一回头,猛然发现房子起了火,灼热的温度烧穿肺腑,引起狂风过境般的心跳加速。
      啊,原来我爱她。
      澍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无助地闭上眼。
      天哪,我竟然爱她。
      澍近乎自虐的去追溯这份无助的来由,于是所有压抑于心底的阴郁蜂拥而上,那些因她的陪伴而消退的东西,此时又在仅有他一人的角落疯狂滋生。澍难以承受地呛咳两下,颤抖的指尖揪住胸口的衣料。偏执地,他在急喘中凝望那个离去的背影,一字一顿,去扒开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他在用一具残破的躯壳,爱一个明媚灿烂的人。
      不,停下,不要再想了。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寄予着她祝福的信笺,无比轻柔地、珍重地紧紧压在心口。
      “做个守信用的人吧,澍。”他对自己说,“说好了,别折磨自己,好好生活。”
      窗外下起了雨,有打湿她的碎发吗?澍把手伸出窗外,经由湿润的掌纹,又与她建立了隐秘的联系,像亲手触到了她的发丝,指尖搓捻,便是一个轻柔的抚摸。
      等一个机会吧,要亲口告诉她。
      “菀,这个不那么敞亮的人,你愿意接受吗?”

      细雨绵绵的三点,菀准时出现在篱院外,门却反常的关着。放眼望去,房子里悄无声息,窗帘全掩,也没有缕缕炊烟,只有屋檐下几盆淡蓝淡紫的瘦菊,肆意地绽放。
      没来由的,菀的心紧了一紧。
      不在吗?她慌忙跑到柴门边,费力地朝院子里张望,独栋的房子确确然是上了锁,肉眼可见的大铁锁,好像把整个秋天的故事都锁住。
      莞张望了很久,不顾雨点打湿了面颊。秋风微凉,再回神时,手中信纸格外单薄,几乎要被她戳出洞来。
      想了半天,菀还是慢慢踱到那墨绿色邮简边,把自己的塞进去,习惯性摸了摸,另一封,捏在了手心
      “菀,最近有些事,耽搁一周,不必等。澍。”
      菀失神地盯着短短一句话发愣,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半悲丰喜、半嗔半怨。

      菀从邮筒中把澍的信拿出来,厚厚一份,不像信,倒像包裹。深灰色塑料包装上贴了一张便利贴,是熟悉的钢笔字:“有些多,可以先看最后一页。”
      菀忽生出顽皮的好奇心,拆了包裹,竟是一本书,书壳精致,深亮的行楷写着标题:《雨后情诗》。署名:澍。
      ——没想到是澍的诗集。
      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信低。菀把它抽出来,这个下午,阳光落了三分温柔,打在蝉翼般透着微光的纸笺上,错落着写信人的忐忑与期待,菀不由得放缓了呼吸,头一次看他的信生出紧张的感觉,像树上不经意一片枯叶落在头顶,却惹一个回眸。
      “菀,这里有一个带着半生飘零的人,他有花有茶,有一栋山脚的房子,有一堆诗书笔墨和一颗一面乌云一面蓝天的心,他在某个春天的午后偶然邂逅了一缕穿堂风,而今,想敞开怀抱等风归来。菀,如果你是那缕风,你会来吗?”
      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情绪百般杂糅,驱使她翻开前面的书页。
      “——献给唯一的,亲爱的,你。”
      笔者丝毫不懂掩饰,正如这诗集的名字,《雨后情诗》,每一章每一页每一字,都是剔透的爱恋。自然而然地,菀想起他请的为期一周的假。是那时候写的吗?这么这么多漂亮的真心。脸上的笑和眼泪一起绽开了,她胡乱用手背抹去,怀抱着沉甸甸的请求,奔进藏着它主人的庭院。
      那个瘦削的男人正在清扫落叶。与其说是清扫,可他瞳孔虚焦,不如说是在发呆。菀蹬蹬蹬跑到他面前,脸上还带着泪花,她勉强压下声音里的哽咽,叫他的名字:“澍。”男人抬起头,身形又像曾经那样,僵硬地板直起来,显得很无措、很羞赧,完全没了诗集中不顾一切的模样。他把菀手中的信和书放在一旁的台面,从兜里拿出纸巾,替她擦脸上的泪痕。
      “抱歉·……”他手上的力道很轻,“我没想惹你哭。”
      菀仰着脸,心安理得受他的呵护,闻言只是颤了颤睫毛,告诉他:“眼泪可以代表很多。”
      “代表什么呢?”他小心翼翼的,纸巾拂得脸颊发痒,字句也像吐息,怕惊走停留在指尖的蝴蝶。可他也实在太迟钝,不知道留哪怕一丁点的自信,早早就给自己判了死刑,诗上的全部字眼成了陈罪书,如今只等她一声令下,分崩离析地碎出她的生命。
      菀睁开眼,把他的手从下巴拿开,但自己攥着他手腕的手却没放,空气寂静,她听到他鼓躁的脉搏,律动透过皮肤,将血液泵进她的身体。
      “澍,听我说。”她定定注视着他,“我心里有个人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我敬佩他、怜惜他、仰慕他,现在他跟我表白了,你觉得我是什么心情?”
      澍张了张口,说不出活。
      “木头!”菀气呼呼地骂,“我很开心!本来跑过来想狠狠抱你一下,就看到你六神无主地站着发呆,你对我就这么……”她眼眶又红了,不过这一次,谁也说不清那代表着什么,“就这么没信心吗……”
      澍手足无措:“我只是……”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在养什么病。”菀缓声打断他,指甲把手心拍出红痕。她其实能大致猜到,就算他储物架上分门别类的药不在自己的了解范围,可药物成分简直使一切昭然若揭。她本以为他正在渐渐好转,毕竟同自己相处时,他是那样平静温和。那事实呢?只是传达一份告白就浑身溢出快要溺死人的绝望吗?菀强迫自己去揭开他的伤疤,她不想让他继续捂着,让伤口腐烂得更加厉害了。
      澍垂下头,艰难地干咽一下:“躁郁症。”他补充了毫无意义的一句:“一种不太好受的心理疾病。”
      “去看过医生吗?”
      澍摇头。
      于是菀自暴自弃地,把头狠狠磕在澍的胸口:“……生了病就要去治啊,傻子。”她语气很重地重申:“答应我啊!笨蛋!”
      澍看着女孩的后脑勺,思绪终于勉强拼凑出完整一片,告诉他,她现在很焦急、很担忧,说点什么吧,别让她难过。于是他开口:“我答应你。”
      风轻轻扫过,菀闷声“嗯”了一句,突然跟他说:“我攥你好久了,你不来牵我吗。”
      一呼一吸间,澍用指腹触了触她的手心,而后慢慢地,去握住她纤柔的掌纹。
      十分朴拙地,又仿佛不可置信,他贴了贴女孩的发顶。
      “我不太完美,甚至有残缺,”澍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我还是做了,想了好久该怎么告诉你。我说出漂亮话,只能用我最擅长的方式,却又无比担心你会拒绝。
      菀仰起头,与澍深沉又犹疑的目光相撞。她踮起脚,手轻轻拍了拍男人低垂的头颅,却狡黠一笑:“澍,所以这是你专门写给我的呢,还是马上要出版的呢?
      澍愣了一下:“都是。”随即也笑了,“给你的是第一本,和市面上的都不一样。”
      “这样啊,那我就勉强接受啦!”
      澍捏着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菀的容颜忽近忽远,眼前景象近乎失真。他很想说,这一周疯狂印稿、改稿、审核、编修,送到出版社,火急火燎地拿到样书,然后咬文嚼字如何把自己的心剖给她看……他还想说,他曾有对抗所有风雨的高傲脊梁,却因一个难以启齿的精神疾病卑微地被压弯了腰,去渴求一份满是晴天的爱。可她不也一样吗?孤单地面对血淋淋的伤口,将无尽的执念化作春去秋来日复一日的雨降落在篱院,用染满青苔的墨绿色邮筒守护一颗脆弱亦纯真的初心。他在这座雨城踽踽独行,本以为会守着一堆堆方块字兀兀穷年,却在倾盆暴雨中找到渴望携手同行的人。
      他惶恐、他焦虑、他无助,但他仍飞蛾扑火般徘徊在有她的每一个雨天。
      可是——
      “澍,我的大诗人,要记得好起来,听到没?”
      菀轻灵的嗓音在秋末难得的湛蓝天空下流转,松软白云慢悠悠地飘,模糊的梦境与蜃影一块块重新汇聚、拼搭,最后定格成女孩手里那本诗集的第一首。他轻轻颂出来——
      雨后阳光为你铺开晴朗
      染了霜的树林重复着你的絮语
      连同一整个城市按下暂停
      你挑着一担日落向我跑来
      给我的却变成雀跃
      晚风、彩霞都装进我手心
      此时此刻你说这雨后还少了几分暮色
      ——前一秒一万颗雨滴被天空遗漏
      我为你写了一万首诗好像都不够

      “那怎么办,”女孩展出一个笑弧,晃了晃两人相牵的手,“如果诗歌的尽头还是太遥远,那么余生,就慢慢念给我听吧。”
      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踉跄了几步,日暮苍山远,女孩的笑靥告诉他所有都值得。终于,他嗫嚅出一个“好”字,随之吐出的,是眼眶里酝酿了半生的泪。
      如果城市的天空还是一直下雨,就一直把爱延绵到雨停的那天。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雨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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