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金象》詹台

31、第 31 章

　　从酒馆到酒店只有弯弯窄窄的水泥路，灯光下，没有覆盖沙子的地方银亮发光，蜿蜒曲折着，和那天他们寻找卫星车时走过的铺满鲜血的小路重合，同一片国土也区分晦暗。
　　他们回去的时候城市已经沉睡，没有哪个住户亮着灯。这里的水电都稀缺，夜深了以后，除去草丛里不知名动物发出的细细簌簌的响动，就是不知名虫子的叫声，好似一座荒城。
　　楚岁安回自己的房间，发现已经被打扫过了。身后敲门声响起，是宋裕送过来两只橘子。他另一只手还拎进来一小瓶洋酒。似乎是装在他箱子里的。
　　“你不自己留着喝？”意识到宋裕想要把那瓶仅剩的，符合他品味的酒拿给自己，楚岁安问。
　　“你要不爱喝就送人吧，或者扔了。”宋裕不去看那瓶酒。

　　楚岁安接过来了橘子，没有接那瓶酒。“谢了，酒你随便吧。”
　　“但你在这儿可别想再买到这样的了。”

　　宋裕表示知晓，点点头：“我知道。”

　　楚岁安觉得奇怪：“但这里的酒你应该喝不惯吧。怎么，这两天打算戒酒了？”

　　“当然没有。”宋裕摸了摸后颈，似乎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想适应这里。不老想着之前的生活，就能更接受这里。”

　　楚岁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最后没有多说什么。
　　“晚安。”房门被合上了。

　　宋裕这人就是奇怪。他说他想要扔掉过去，扔掉荣华富贵的生活，来适应这里的贫瘠与落后。他能在这里待几天呢，何必要适应这里呢？他们所有人都是这片土地的过客，等回去和平的地方，他大可以继续参加鸡尾酒会，穿着挺阔的定制西装，等着侍者把美酒和甜品送到他的手边，等着千金少爷的拥戴，将本罕利混乱、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加油站的孩子、枉死的大学生统统遗忘，假装一切不存在，然后安心地过他纸醉金迷的日子。
　　再在水晶灯下举杯，混合着大提琴背景音，由衷喟叹“国泰民安”。

　　楚岁安不会妄加评判这是否出于“不食肉糜”的天真。
　　毕竟宋裕已经站在这里了。

　　只是会有些触动吧。不管能坚持多久，宋裕的诸多想法都冒险但勇敢。
　　能有想法总归是比较有意思的。
　　楚岁安觉得，宋裕这个人，大抵还是有些疯的。

　　或许过剩的物质条件，会喂养空虚的心灵，同样长出一个残缺的人。他需要不断找寻，或者沉沦在无尽荒芜。

　　.
　　锁好门，她去洗了个澡。爬上床查看邮件。基本上都是工作邮件。
　　大老板问她什么时候结束在本罕利的行程，她需要回一趟瑞典总公司，有个纪录片拍摄团队想和她谈谈。当然，老板听说了这边的战事，希望她赶紧离开。
　　然后网站那边有人催她直播，说是粉丝想看看她还活不活着，她已经半年没有更新过动态了，网站上的follower最近声音很大，想知道她的近况。毕竟她这个行业，太久没有音讯，很可能就是死了。

　　对照着邮件，楚岁安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日程表。然后打开电脑，整理今天的素材。
　　工作到窗外天空变蓝，楚岁安拉上了窗帘，订好第二天中午出发的闹钟，才睡觉。

　　第二天她自己跑了趟墓地，等宋裕溜达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对着手机在说什么，表情很淡，一丁点不能判断出来屏幕那头的人和她亲疏远近。
　　走近，宋裕听到她在用英语说：“嗯，对，碰上了武装冲突，但是中国的救援很快就到了。”
　　“我？我没被吓到。见多了就习惯了。”
　　“vlog？回国再剪，但最近工作比较多，所以应该会先把照片发出来。”
　　“对，总公司是说打算帮我做个摄影集，今年之内吧。”
　　“失踪半年？最近半年没有回国休假，有点忙，不过攒了很多素材，过几天回去就会继续开始更新了。”

　　宋裕以为她在和朋友打视频电话，悄悄地从后面凑过去，故作调侃的语气酸溜溜的：“朋友不少啊。”
　　楚岁安一转头，直播画面中就闯入了宋裕的脸。“没，直播呢。”
　　她把镜头从宋裕脸上移开，直觉这种少爷不会喜欢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

　　“直播？”宋裕挑眉，极力把楚岁安这个冷冰的工作狂和网红媒体联系在一起。“抱歉啊，打扰到你了。”
　　他往后退了一些，乖乖闭上嘴。但是目光快速地读完楚岁安手机屏幕上弹过的弹幕。
　　不是国内的软件，底下什么语言都有。
　　先前话语都是针对楚岁安的，这会儿因为宋裕的一闪而过，很多人问了起来。

　　“刚才那个帅哥是谁？”
　　“没见过的东方面孔，是本罕利人吗？像中国人！”
　　“中国的记者吗？从来没见过楚身边有别的人。”
　　“有人翻译一下他刚才说的话吗？声音好好听哦。”
　　“楚的朋友吗？”

　　楚岁安瞥了一眼在自己身边探头探脑的宋裕：“刚才那个人吗？对，没错，中国人。”

　　“中国的记者吗？”
　　“你的男朋友吗？楚不是说不要谈恋爱吗？”
　　“长得好好看，简直就是明星！和楚一样。”
　　“从来没在楚身边见过别的人啊！”
　　……

　　看到很多人对楚岁安身边出现别人而感到惊讶，宋裕被取悦到了，他挤进直播画面，用英语说：“不是记者。中国医生。”

　　“还不是她的男朋友。”

　　显然，少爷并不是一个忌讳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的人。

　　听到宋裕说这话，楚岁安斜了他一眼。这个小表情被观看直播的人捕捉到，弹幕飞速转起来，几乎叫人看不清。
　　“医生？我的上帝。”
　　“楚的追求者吗？实在是辛苦诶。”
　　“wtf的浪漫故事！”
　　“蹲一个后续！”
　　“可不可以出一个系列的视频讲你们两个？”
　　“摄影集里会有他的照片吗？”
　　“这么帅的医生……”
　　“楚的小表情，哈哈哈哈哈，好无奈的样子。”
　　“要么是无语要么是溺爱，我倾向于后者！”
　　“+1”

　　看到“溺爱”的单词，宋裕着重重复了一遍，把脑袋挤在楚岁安边上，问：“是这样吗？溺爱？”
　　他故意说的英语。
　　评论区又炸了一下。

　　对此，楚岁安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了他。

　　.
　　“好了，大体情况就这样，有事留言就好，那直播就到这里了。”
　　和宋裕有关的评论，楚岁安一个没答。她挑拣了几条和本罕利当地有关系的说了几句，之后就中断了直播。
　　终止页面会显示有多少人来过她的直播间，被推开的宋裕又凑回来，数了数：“你粉丝很多啊，原来是大博主。”

　　楚岁安给手机熄屏：“你不是说觉得自己不算医生吗？”
　　之前咬文嚼字说自己是学临床医学的，不想背负上作为“医生”的责任，刚刚又那么字正腔圆地说自己是，中国医生。

　　“怎么了，”宋裕从大衣兜里摸出来一个橙子，“最后一个了，给。”

　　楚岁安没接，他就说：“等我给你剥啊？那好吧。”

　　“我可没有昂。”楚岁安有点服气。

　　这边宋裕已经娴熟地把橘子剥开了，碎发散下来，悬在他卷翘纤长的睫毛上，发梢毛茸茸的。“之前是不想吧。但这几天突然有点庆幸之前一时兴起学的这个专业了。”

　　“嗯？”楚岁安注意到他换了一件毛衣。

　　“总觉得对工作什么的，稍微有点概念了。”宋裕的侧脸在西斜的余晖中泛红，像是站在操场上思考梦想的少年。
　　“总觉得我可以多做点什么。”

　　昨天下葬已经全都结束，这边来往行走的人已经少了很多。死亡在他们眼中已经不是新鲜事，甚至还都被赋予了崇高的意义。悲伤不会有意识地进行，相比这个，他们还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是么。”楚岁安声音蓄着风，不太真实。
　　“你别瞧不起人啊。”宋裕挑眉。

　　“话说，没问过，你多少岁了？”楚岁安跳过一个小土坑，手里拎着的相机包随着她的动作甩出来一道弧线。
　　“你看我像多大的？”
　　“像小孩。”
　　物质条件的丰富程度，和人心智的成熟速度似乎是成反比的。越不用担心生活的人，在象牙塔里住得越久。
　　比如宋裕还有心思寻找自己究竟该做点什么。要是没钱，比如本罕利的小孩，不管自己适合做什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
　　人一旦成年，衰老就会很快的。

　　“喂。我比你大的。”宋裕趁着楚岁安又一次甩动她的相机包，伸手勾住，连带着把楚岁安扯到了自己身边。
　　在地下室的时候，那些人对楚岁安的议论，他听得很清楚。
　　这人，虽然看着经验老道，却才刚二十出头的年纪。
　　和她大学时候那个约会对象聊了两句，才知道她大学没有读完就自己出来跑战地报道了。但事实上按照她的岁数，正常来说，她现在还应该还在学校里读书。

　　“嗯。你不是读过博吗。”楚岁安被扯得一个趔趄。

　　“也没有很老的，和你一样，我没读完。”宋裕说。“所以咱俩这个经历，还有有点像的。”

　　楚岁安轻哂着把相机包挂在了宋裕身上。他这是套的哪门子近乎。
　　宋裕很自然地接过来包，然后把剥完皮的橘子放在楚岁安手里。

　　楚岁安扯了一片橘子放在嘴里。这么多天了，好像还挺新鲜，咬下去，汁水在口腔里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