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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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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岁安在本罕利的这些天并不是白待的,她说得很对,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民间武装组织和政府军暂时休战,街道上只有死的寂静。
没有一盏灯还亮着,这是一片没有了光芒的大地。只有月光微弱地洒下来,灰色而残缺的砖地被泼得冰冷。
宋裕倒是看着心情不错,他有些张扬地摇晃在街道中央,张开双臂:“真安静。星星看着真大。”
楚岁安懒得责备他的心大,扯着他的衣服,给他拽到了屋檐之下,月光被隔绝在外。
宋裕看着她冷淡的侧脸,不明所以:“怎么了?”
楚岁安指了指街道对岸的露台:“看到了吗?”
宋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听楚岁安接着说道:“一般那种地方,有狙‘击手。”
她正说着,在二人不远处的高大花瓶应声破碎。花瓶背后的石墙留下一个深深的子弹坑。可是他们却没有听到枪响。
宋裕神色一凌,翻身把楚岁安拉到自己身后,自己挡在了她的前面。
面前的光被高大的身影挡住,楚岁安愣住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宋裕紧绷的手臂:“没关系的,只是警告。这里的政府军认识记者,他们承诺不会伤害战地记者的。”
听了她淡然的声音,宋裕舌尖顶了顶腮帮子。一时间感受有些复杂。但抓着她手臂的手没有松开。
楚岁安心底淌过了一瞬异样的感受,似热似胀,还有些痒。弄得她感觉很别扭,于是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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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着宋裕的记忆,他们拐上了一条连月光都黯淡的小路。
满目昏暗的狼藉,仍依稀能辨别出这里曾经是一个似乎温馨的老城区。建筑物基本上没有完整的,地上尽是破碎的瓦砾,烧得只剩骨架的电动车。
虽说死气蔓延,但活物与人都不难找。
地上随处可见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还有伏在上面的老鼠,吱吱地啃着死肉。老鼠很肥,同瘦骨嶙峋的尸体对比强烈。
宋裕看着死尸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见到老鼠的时候倒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会有瘟疫吗?”
楚岁安瞥见他略微苍白的侧脸还有眼底毫不掩饰的嫌弃,笑了一声:“你也挺有意思的,不怕死人,倒是怕老鼠?”
“彼此彼此吧,你怎么什么都不怕。”
宋裕回望楚岁安,她的样貌苍白又艳丽,就这样游荡在死尸遍地的荒城,好似在伤口开出的一朵白色小花。
“可能怕吧,什么算怕......但又有什么可怕的,谁都会死。”楚岁安思绪渐远。
“但谁都怕死。”
“是这样吗?”楚岁安反问道,眼睛直直望向宋裕。
宋裕失语,耸了耸肩,错开视线。
对视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宋裕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被什么照见了。那里的一片荒芜。
再一次看向街道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条街显得那么黯淡,连慷慨的月光都无法补救。
它的路面上涂满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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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几只老鼠从横着窜过街道,细细簌簌地,油光水滑。
宋裕浑身一僵,楚岁安见状想要笑他,这时候却突然响起来了嘶哑的咳嗽声,像是两根生锈的水管相互摩擦,在一片死寂里分外突兀。
他们顿时噤声了,看向彼此。
咳嗽声再一次响起,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辆三轮车里,两条腿耷拉在外面,穿着漏了棉花的厚裤子,正随着闷咳声细微地颤动着。
楚岁安率先朝那里走了,本还在迟疑的宋裕只好追过去,并且把楚岁安拉到自己的身后。
楚岁安垂眼看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指骨被冻得泛粉,视线顿了顿,然后抬起眼,正好可以看到宋裕后脑勺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她顿觉胸口好像被一绺这样柔软的头发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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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以后,宋裕打开手机手电,将情况照得清楚,但把那躺在三轮车里的人晃得哼哼了两声。那声音痛苦得令人牙龈酸痛。
那是一个看着满面褶皱的男人,但其实并不能据此判断他的年龄。伤痛和离别足够把一条年轻的生命催成垂死的苍老。
“是当地的难民。”楚岁安看着这个人因为水肿而几乎无法睁开的眼睛,还有他脏污衬衣领口绣着的象征着新婚的花纹,抿了下嘴唇。
那个人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您说什么?”她用本罕利语问道,并俯下身,将耳朵凑到那人干裂灰败的嘴唇旁边。
宋裕想要阻拦她,但是她把宋裕的手推开了,看向他微蹙的眉眼,轻轻摇了摇头。
“不、不要杀......”
“求......求求,放过......我......还有孩子......”
“放过、我......我的孩子......”
断断续续的声音,他每吐出一个字似乎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绝望的湿润在他红得发猩的眼角闪烁着,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眼眶。他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只剩强撑在浮肿眼皮间的空洞与苦痛。
楚岁安终于听清,她先轻声对那男人讲道:“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您的。您很安全,别害怕。”
然后抬起头对宋裕说:“孩子,他说放过他的孩子,放过他。”
宋裕没有讲话,而是把手机打光往下移动了一些,示意楚岁安看过来。
楚岁安如他所指,垂眼一看,身形顿了一瞬。
这个躺在三轮车里的男人腹部的衣服破了一个很大的洞,因为他的腹部上插着一根四指粗的钢筋,足足将他贯穿。血几乎染遍了他一整件衣服,凝固在三轮车生锈冰冷的铁皮架子上,还滴淌到地上。
渗入已经涂满鲜血的砖缝里。
“孩、孩子......我的......我的埃米尔!”他听懂了楚岁安的话,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突然剧烈地挣动起来。
红色的血登时从伤口处渗出更多,叫人看了毛骨悚然——他居然还有血可以流。
“好的,您放松,不要动,我们会去保护您的孩子,你们是安全的,请您放心。”楚岁安连忙安抚他,直到他不再挣扎为止。
她看着不断涌出的血,背脊发冷,然后从相机包侧面翻出一卷绷带和一小袋子药水,只是还未动作,宋裕先捏住了她的手腕:“他说的孩子,是这个吗?”
他将手机打光转向不远处的一个花坛,花坛里的花还开着,只是七扭八歪。一团干枯焦黑的东西压在上面,给花压倒。
楚岁安静止住了。
她见过的,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被火烧死的人。
而被丢弃在花坛里那具尸体的大小,只能属于孩子。
只有一只小狗那么长,如同新生儿那样紧紧蜷缩着,四肢却已然如同深埋地底的腐烂树枝。一触即碎。
“我的埃米尔......埃米尔......”那个男人的声音几乎是从唇缝里哼咛出来的,酷似恸哭。
楚岁安在这一瞬间几乎失去了呼吸。
埃米尔。本罕利人常常给自己的女儿起这个名字。
在本罕利语里,埃米尔的意思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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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一望无际的夜空,脸颊时不时抽动一下,嘴唇龃龉,不住喃喃“埃米尔......甜心......”。
楚岁安定在那里,喉咙不住紧缩发痛。
冰凉的手从她手里拿走了绷带和药水,宋裕的声音有些哑,但尚且温热:“那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楚岁安抿了下嘴唇,强迫自己回神:“......我知道。但那是一个孩子。”
宋裕默了默,拉住她抽干了血液的手:“至少给他点儿希望。”
他说完,从大衣兜里摸出来了一把瑞士军刀,俯身,朝着那男人腹部插着钢筋的部位探了过去。
“做什么?”楚岁安拉住了他,警惕地问道。
“把钢筋取出来,他活下来的几率更大。”宋裕讲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浅淡,好似这是什么举手之劳,随随便便就能实现。
楚岁安没松开手:“你会吗?”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宋裕觉得她这样好笑,于是弯了弯唇角。
楚岁安眨了眨眼,未开口的时候显得很茫然懵懂。
“虽然看起来不像吧,但我是学临床医学的。”宋裕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刻意放缓的嗓音好似真的具备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岁安被他看得有点迷糊,愣愣地松开了他:“......这样啊。”
脑海里唯一能被抓住的清晰念想是,也难怪他,面对尸体的时候,比一般人要淡定得多。
她定了定神,才换成本罕利语,对这个男人说:“您的孩子很安全,您要坚强地活下来,才能见到她,我们现在给您包扎一下,可能会有些疼,但为了孩子,咬牙坚持一下,辛苦了。”
那个男人原本干涸的眼眶,突然流淌下来了一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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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裕手上动作很麻利,同他散漫又漫不经心的形象截然相反,他一边抽出钢筋并小心着不损害这个男人其他脏器,一边低声朝楚岁安发问:“活下去对他来说算是好事吗,在这种地方?”
“毕竟活着只是迎接死亡,只是去更狼狈地面对灾难,而且更加苦痛——这片土地上有希望吗?”
楚岁安看着他纤长睫毛在脸颊上打下的一小扇阴影,只沉默了半晌:“但我没法坐视不理......而且这片土地上,几乎只剩下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