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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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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让孩子们站成两排,点名即将开始。
纷纷扬扬的雪花毫无征兆地落下,无声地洒进队列。
重新聚集在一起的孩子们十分兴奋,互相打闹嬉戏着。
一辆辆军车从远处驶来,他们立即停止玩耍,站的笔直,并送上不太标准的“军礼”,目送军车驶过。
解放军驾驶员立即鸣笛回礼,车上的官兵也不断向他们挥手示意。
春云争先恐后地游散出来,春意几乎挂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三月开始,山上的雪像被扯脱线的白毛衣,一点点褪到山顶,露出山坡上大片大片的青松,春云和山交织在一起,春风一点点擦拭着白霜,撬着军车和孩子们帽檐上的薄冰。
瀚海戈壁,八十多公里的边境线,嶙峋的山谷,坚利的山冰,她突然觉得有些奇幻……
自己怎么会来到了这个地方?
进山的太阳吞下山谷最后一块阴影,车在昆仑山的深处静静等待着。
她叮嘱孩子们:“书包里寒假作业齐不齐看一下,整理一下衣服,和爸爸妈妈们挥手说再见。”
然后,她一遍遍仔细地查看孩子们的物品有没有落下。
这时阳光似新娘的头纱从云层间洒落,轻盈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老师,您好漂亮,像老鹰翅膀下摇落的露珠。”前排正中央的胡代克说,他的脸上,晕着两团嫣嫣的橘色高原红。
她有些些受宠若惊,笑着从口袋里摸出托父亲寄给自己的扭蛋巧克力,寒假期间,上门拜年来看望她的每个孩子,她都送了好几个。
现在,这是最后一个了。
孩子们已经集合完毕,手里就剩一个扭蛋巧克力,她让孩子们想吃就自己主动举手要,但孩子们却相互推让,最终没人吃。
各班的老师都点好了人数,车的引擎轰地发动,像野兽似地发出雄浑的轰鸣。
几十辆返校车,有序地鱼贯驶入公路。
这里是叶城县西合休乡,地处昆仑山腹地,海拔3500米以上,多数山巅常年积雪或被冰雪覆盖。
从孩子们所在的阿亚格普村,去乡里的小学,要翻越2座海拔4000米的雪山。
听本地的老师们说,每年寒假结束,当地都会组织车队护送学生们返校。
这次风霜雪雨中,雪山戈壁上,来这里不久的她,有幸见证了一次这个温暖约定。
载有165名学生的车队,最终安全抵达了学校。
当她坐回自己的办公桌时,忍不住百感交集。
一年前,她的报道被领导批评高大空。
错愕并不断反省时,倏地想起大学上学时,新闻写作课的老师告诉她的一句话:“如果你的报道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现场不够近。”
可是,从业以来,她在电视台作为编辑,习惯了从“中央厨房”取货。
那个时候,大家不约而同把全媒体平台冠以“中央厨房”的称谓,实施“一次采集,多种生成,多元传播。”
追求最大化利用新闻信息资源,避免人力浪费。
可与之带来的弊端,就是采编播不在集于一个人身上后,便会因“缺席”现场而丧失的脚踏实地。
她有些和自己较劲,也的确不能接受自己的文章越来越流于高大空,所以,她主动请缨,来到当时被领导批评的那篇报道新闻的地点:喀喇昆仑山。
毕竟,她的偶像鲁迅曾经说过嘛:“一碗酸辣汤,耳闻口讲的,总不如亲自呷一口明白。”
的确,喀喇昆仑山是什么样子,只有自己亲身体验过,才会知道。
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在车里吐了,污秽物直接洒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而后便引发了整个车厢里的呕吐连锁反应。
她坐在车里来回翻滚,犹如锅中的炒豆子般,被颠簸得头晕目眩。
喀喇昆仑山山路上循环往复的回头弯,相似的山头,让人产生“路总走不到头”的错觉。
如果不是身为报道记者,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这儿。
喀喇昆仑山脉是世界上山岳冰川最发达的高大山脉,也是世界第二高山脉,海拔5570米的喀喇昆仑山脉处在印度与中国新疆之间的传统商道上。
这儿被地理学家誉为“高原上的高原”,“世界屋脊上的屋脊”。
这里有最洁净的空气,也常年流传着“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难吸饱,四季穿棉袄。”的顺口溜。
不但如此,当有一天,她带着设备去采访扎驻在山巅的边防哨所时,那里更是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棵草,没有奔跑的藏羚羊,没有飞翔的小鸟,除了巡逻的战士和喘着粗气的军犬,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简简单单到极其诗意,是可以低着头,看一片片云究竟是如何触碰到山角的,云端哨所。
那里的战士们,被称为“离天最近的哨兵”。
他们守卫的这片高天净土,既是绝佳的梦中远方,也承载着她认为的,很多重要的人生课题。
她让他们在镜头前拉歌,他们听话地唱了起来。
她听得很动容,不是因为他们婉转的歌喉,而是因为听到了他们荡气回肠的默默驻守。
浩瀚的西部边陲,艰苦与壮美并存。
来之前,她雄心壮志,想要和这里的恶劣天气“一较高下”,来之后,她却“甘拜下风”。
在这里驻站采访的日子,给了她很多很多难忘的记忆,挫折和无奈同在,低温,干燥,缺氧,鼻孔出血,口腔干燥睡不着觉,呼吸困难,头痛难忍,四肢乏力,心率加快,头发脱落,皮肤皴裂,太阳一照便刺痒难受,洗衣服时,雪水咬着她的手,好像和她有百世宿仇。
天气张牙舞爪般的“恶劣”,就算是夏季,气温也常常在零摄氏度以下。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有智能手机依赖症,但归零的信号,让她无所适从,为了能够找到和亲友联通的信号,每到周末,她乘车跋涉三十公里,只为打个电话。
幸好,亲人的思念没有因时光流逝和异地远离而渐渐减弱,反而如蜿蜒的河水一般不断流淌。
电话里,妈妈常问:“今天吃了什么菜,好吃吗?”
她总是幽默地回答:“好菜,好吃,寒风方便面,雪粒一锅烩,还有喀喇昆仑山的黄昏拌米饭!”
为了防止感冒引起可怕的肺水肿,脑水肿等高原病,不准在早晚时间洗头,甚至在新闻驻站点内上升成为一道命令。
不过,她还是生病了,附近学校的女老师听闻后过来照顾她,为了方便照顾,女老师强行把她带去了学校宿舍,要求她必须与自己住在一起。
她感激地接受了,为了报答,开始时不时地教导学校里的孩子们如何巧妙地记忆单词和课文。
她的教学方式很新颖,让孩子们很喜欢,也让照顾她的女老师感到惊艳。
女老师虚心向她求教,而她也渐渐越来越多地放下工作电脑和手里的摄像机,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女老师甚至请求到:“我们这儿特别缺有见识的好老师,您愿不愿意在有空的时候,兼职一下老师,教教孩子们?”
她听后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拒绝。
“支教老师”,一个沉甸甸的名字。
她当然,特别特别地,怕自己担待不起。
可这里缺老师是不争的事实,她壮着胆子走上讲台,语文数学英语,甚至音乐都教。
可她挺不争气的,有一次带着孩子们上体育课,她因为缺氧倒下了,张嘴大口呼吸的时候,喉咙却像被老天爷塞了一大团棉花。
黑土与白云,黑山与白雪,黑犬与白鹰……
世界是黑白的,她每跑一步,都像坐在船上,左一晃,右一晃。
她感到很沮丧,躺在宿舍的床上休息时掉下了眼泪,痛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体质孱弱的南方人。
她锤了锤床沿,却不小心打洒了一碗来路不明的酥油茶。
这是什么时候放在她的床边的?
她睡着的时候吗?
甜蜜的酥油茶被打洒了,“悄悄偷渡”进宿舍的蜜蜂,也被吓得收起翅膀飞走了。
她看见床沿边的板凳上有一张卡片,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请慢慢享用。
是哪个孩子帮她煮的酥油茶,至今她都不知道。
但她流着泪把那碗只剩下碗底的酥油茶喝完了,等到身体稍好一点后,她便开始背着氧气瓶给孩子们上课。
为了当好新闻人,她有些执拗地从热闹中走出来,到了这喀喇昆仑山。
而现在为了当好兼职支教老师,她又努力想要将担子扛起,不敢辍步。
然后,学生写《我最崇拜的人》,居然写了她。
还说她像一片来自南方的云,无意间却触到了喀喇昆仑山的山尖角,落下一片和煦春雨。
听到这样的褒奖。
夕阳揪着她的耳朵,扯出一片红晕。
她有些惭愧,因为孩子们老是夸她。
可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好。
她其实暗地里和家里抱怨了无数回,这里的恶劣天气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嫌弃恶劣的天气是人之常情,毕竟,她同样曾经听到过一位运送补给的司机,几近崩溃地在校门外,一边痛骂学校前的搓板路,一边嚷嚷着:“即使给十万块钱,也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
可是,那些在云触角之上的边防战士们,却热爱着这个地方。
雪域昆仑,峭峰绝壁,他们每天默默用脚步丈量着国境线。
她和他们的对比,让她自惭形秽。
于是,她告诉孩子们,她最崇拜的人,就是那些云触山角之上的边防战士们。
她告诉孩子们:“听说生活在北极的海象群,睡觉时常常几百只挤在一起,但是有一只醒着站岗,如果它疲倦了,就推醒旁边的伙伴换岗,自己再昏昏沉沉地睡去,就这样,一只推醒一只地轮流放哨,保护着集体安全,这种睡眠时的集体防护行为,在大自然中并不少见,我们的哨兵,就是那些放哨的海象。”
因为有那些云端哨所里“放哨的海象”的枕戈待旦,警醒警惕,才有了现在的和平年代。
她也才有机缘前往这里,长期驻站报道,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开阔视野,和更柔软的心。
八十多公里的边境线,那是看得见的路,还有很多看不见的路。
青春之路,坚守之路,奋斗之路……
她知道,在边关,在高山,在雪原,在云端,他们也常常会仰望家乡的皓月,闭上眼对着月亮许愿,祝福千里之外,心底思念的人。
边防战士,他们在用自己的缺憾,圆满着更多人的团圆。
想着这里,她只好,更认真地备课,不辜负他们的驻守。
轰隆隆的引擎声逐渐远去,护送返校学生的车队开始返程了。
“叮铃铃……”
上课铃响的声音清脆响起。
她擦了擦桌面的灰尘,拿起新的教材。
走出办公室,教学楼的走廊前,她抬头看见云再次触碰山角。
呵呵,山顶上的战士们,这时应该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巡逻吧!
她抿嘴一笑,走进教室,大声说到:“同学们好!”
孩子们整齐划一地起立,明亮地答道:“上课,老师好!”
世界上最绚烂的光影,热烈打在她的脸上。
寒假已经结束了。
新的学期,和昆仑山的春天一道,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