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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东方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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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裴王做媒,苏家求亲,事情八字已画了一撇,差女方应个好或不好。
束兰问染舟,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把自己嫁出去了。
染舟道:“父亲大人是这个意思吧。”
束兰顿了顿:“你若不愿意,我总还说得上话。”
可是夏染舟想,还能怎么着呢,这些年在父亲面前,她是乖巧的伶俐的,所以平日长辈们还算疼她,但这不代表婚姻大事,她可以自己挑挑拣拣。
正如她母亲说的,听凭大人做主便是。
譬如安荣喜,倘若父亲看上的就是这个小猴子,她最好二话不说地嫁过去;所以还有个苏濯,她意外之余,还觉得算是幸运;退一万步讲,纵使这回搪塞过去,还有下回,下下回,她没胆子冒那些险,万水千山一一跋涉过去。
束兰笑她:“怎么这会儿倒畏首畏尾的,终身大事呢,也不怕后悔?”
染舟想明白了,精神头便也跟着回来了,还晓得转过来打趣:“苏濯有什么不好,一表人才的,看着也养眼,听说还书香门第。”
束兰指着她桌上那个镂空雕的小花插道:“这个好不好看?”
染舟一愣。
“可惜不经用,磕着就碎。”束兰道,“我再年轻个十岁,说不定也喜欢这种眉眼的,如今晓得色相没用,嫁人终得得嫁个疼人的。”
染舟反驳:“你才见他几面?知道他疼不疼人。”
束兰道:“你信不信我眼光?起码你亲娘那双眼睛要看得见,定然不会赞成。”
染舟听罢笑嘻嘻:“晚了,我亲娘她老人家也不喜欢你。”
“打住。”束兰起身,掐住她手腕笑,“说不动你,好在你这个性子,不算顶聪明么,也不担心吃大亏。”
再往旁的想,也有不少好处,比方苏家人丁寥落,就剩一个儿子,过去正省得看不相干的脸色。
横竖他不能生吞活剥了我。夏染舟年纪轻轻,点头之前连退了好几万步来思量,便自以为想得够透彻够潇洒,哪怕将来夫妻两个没能瑟静琴谐举案齐眉,那么相敬如宾她是做得到的,冷石头不是冰锥子,起码同苏濯没有什么大过节,一切都可以慢慢儿打磨。
于是这桩告一段落,还有另一桩要了结。
隔了些天,她上了一趟妙云山。这回不赶着烧香祈愿,单单来寻人,可是整个昭泉寺里踅摸一通都没见着影儿,最终绕到后山才找见。
后山那片地界甚小,围着栽了一圈红枫,正到时节,挤着挨着的一团团绽开,红得鲜艳又干净,簇着央中石桌石凳,坐着一袭素衣的姜岑。
染舟站着,拨开眼跟前一小丛枫叶,一时看得发怔,却见姜岑侧过身:“来了?”
她回过神便放了手,不经意晃下一小片叶子,悠悠荡荡飘到地上,脚下特意绕开了走,却踩着另一片,心想真是罪过。
凳子摆得疏朗,两人便挨着坐下。姜岑一脸闲散如常,染舟反倒不知怎样开口,酝酿半天,另起了话头:“你在穆州的时候,认不认得有个叫夏粟亭的?”
姜岑道:“姓夏?”
染舟点头:“是我弟弟,我有个亲弟弟,只小一岁,当初爹爹气他性子懦弱,送他跟你们一起去的,听说后来派到彭关。这么些年没消息,家里也无人敢过问。”
姜岑摇头道:“我去时不过二十几个扈从,并没有什么小孩子同行。”顿了一顿道,“他面貌如何?我可叫人打听。”
染舟为难:“他自小进宫给四皇子做伴读,极少回家,我自己又有眼疾,医好了没几天,他便去了北地,这么阴错阳差,竟一面也没见过。”
姜岑提醒她:“或是什么随身物件,特别些的。”
染舟想了想:“从前听母亲提过,粟亭脖颈后头有胎记,长长的一道红。”
“粟亭,”姜岑道,“哪两个字?”
染舟道:“粟米的粟,凉亭的亭。”
姜岑点头:“我会留意。”
染舟小声说谢谢,然后低头默了一阵:“好久不见。”
姜岑从容道:“是,你过得好么?”
染舟想,其实这话该她问。她说:“你呢,怎么总见你在这儿?嗯,你从前住的地方是叫北辰殿吧。”
“你竟还记得,”姜岑笑得不着痕迹,“不过北辰殿是太子居所,闵王的府邸,”扬手指着北边,“在穆州。”
染舟便站起来,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妙云山不高,大好景致被挡了不少,只望见微蓝的一弯天穹,伴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重重峰峦。
染舟缩了缩脖子:“听说穆州很冷。”
“习惯了就好,”姜岑道,“其实北地景色开阔,别有一番风光。”
染舟点头:“哦,还得回去是么?”
姜岑道:“暂时不了,我在昭泉寺替母后还愿,明年开春的时候,去一趟端平。”见染舟不语,略弯了腰问她,“滁水那头便归作北地了,想不想去看看?”
她有片刻的失神,却总算当面说出口:“对不起。”
“对不起,”姜岑还是淡笑,“只有这句么?”
夏染舟果然讷讷地答不上来,虽然类似的问题,她琢磨多日。
“染舟,我当你是宫里交心的第一个朋友,那时信你,五年后便也一样,”染舟闻言不由怔住,却听姜岑继续款然道,“所以别跟我说这三个字,我没怪你。如今这样也好,少几双眼睛盯着,乐得自在。”
染舟恍然,是啊,这种感觉真好。
清风丽日,挥麈闲谈,堪比总角时那场澄净的湖光山色,可是如今终究不同了,心底有疙瘩,景致娟然若此,消受不起。真正一回夏染舟觉得有愧于人,不是对方一句没关系就够,连她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越发下定决心:“不不不,我欠你的要还清,不然没法跟你做朋友。”
姜岑道:“当时年纪小,不过被有心人利用,何必非得归在自己头上?即便如今,翻案怕也是妄谈。”
染舟道:“别劝我了,让我踏实一回吧。”
姜岑觉得有趣:“你打算还我什么?太子之位?”
染舟叹口气:“这个给不起,不过来日方长。”
姜岑笑:“好吧,我等着。”
此后三个月,染舟也天天来,反正在家无事,寒露到冬至,贪恋此地幽静,也总遇上姜岑,旧话两人也不再提,只一道听僧众诵经讲道,帮着洒扫收拾,仿佛沾染些慧光,半个秋半个冬眨眼过去,最后一回她说,我可能要嫁人了。
彼时姜岑同她并肩站在佛堂前,神色未动,只点了一支香敬上:“祝你开心。”顿了顿,“有时间我会去看你。”
夏染舟望着他,脚底尚踏着昭泉寺这方清净地,不知怎的竟十分沮丧,忽然想起自己腕上那枚镯子,至今还没能摘下来。
也许不幸被束兰言中,事到临头她有些后悔,觉得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了,她很快将去另一个地方,过另一种日子,眼下的她几乎一无所知的日子。
后山枫叶掉得差不多,地上还剩了些许,染舟临走很有些不舍,遂悉数捡来,拢作一大把,挑半天才挑出一片整的,怕藏得不好窝了角,索性也搁到老地方去。
往佛龛底下塞的时候,指头摸到薄薄的一张东西,想起是上回留的笺子,零碎念头一闪而过,没来由哆嗦了一下,抽将出来,又忙不迭放回去,两相叠着弄好,心神不宁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