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风月一闲身 ...
-
一、
夏染舟得以在最好的年华遇上苏濯,并且狠狠动了心,不知算不算叫老天开眼。
其时小姑娘年方二八,明眸皓齿,粉雕玉琢,配着豆青衫子,正是盈盈可爱的一朵花儿;而苏濯也不过大她三岁,恰风流年少,器宇轩昂,却偏偏穿了一身墨黑。按后来夏锦川的话说,姓苏的小子成天冷着张脸,穿衣还总是那个色儿,大半辈子都没忘了给他爹守孝。但是夏家老大这句说的是酸话,当不得真。
起码此刻染舟站在露桥中央,抬起手挡了些日头,然后冲着满江楼上那么一张望,天子脚下繁华地,最难得这一抹的素净分明,还真是顺眼得不能再顺眼。
夏锦川巴巴地指给她看:“那个!说话那个!”
苏濯斜倚着,眼神却似乎是朝窗外飘,飘来荡去,险些要撞过来,染舟心里一动,却只将眼睛眨眨,转瞬间目光就挪到他对面那人身上。
对面是个手舞足蹈的小猴子。
夏锦川嗤笑一声:“就是安荣喜。”
染舟暗里叹了口气,然后一脸灿烂地被自家大哥拉着往满江楼走,噔噔噔上楼,夏锦川中气十足地招呼一声:“安荣喜!”
小猴子斜过脑袋一瞥,虎头虎脑,生得倒也可爱,却老气横秋地扯着嘴角笑笑:“这么晚,还以为你不来了。”
夏锦川也笑:“哪能啊,接我弟去了。”
“你有亲弟弟?”安荣喜伸长了脖子来看,“还是结拜的?”
夏锦川道:“谁跟你似的成天拜把子!”扯了染舟往前,“我表弟,染舟!”
安荣喜起身,也不比染舟高多少,皱着眉头上下一通打量,半晌才咧开嘴巴,声音却从身后冒出来:“冉州。”
染舟道:“沾染的染,有个三点水的染。”
安荣喜撇撇嘴,下巴颏儿足足高了三寸,洋洋得意介绍身后那人:“我大哥!苏濯。”
“是那个濯么?”夏锦川在旁边瞎掺和,“出淤泥而不染,濯莲花……妖妖……”没能妖下去,火急火燎递个眼色过来。
染舟略觉尴尬,不好帮他接,苏濯却颔首道:“三点水的濯。”
染舟一怔,随即莞尔:“幸会。”
这话说得十分由衷,只可惜事有不巧,夏染舟没能像寻常女孩子一样轻移莲步婀娜上前,好多博他几分心神,还得继续像大老爷们般粗着嗓子走八字,大咧咧入座。
她大哥夏锦川拉她来帮忙,是为着之前同当朝御史大夫的宝贝小儿子安荣喜打的一个赌。
夏锦川道:“安荣喜这小兔崽子,仗着他老子会几句酸诗,得瑟得跟什么似的,敢笑本少爷是酒缸!还不是他自己没那个量,只会一小盅一小盅地嘬。”
染舟再活络也是个姑娘家,头一遭摊上这种差事,难免心里没底:“怎么个玩法?”
夏锦川道:“行令喝酒呗,先倒下的算输,”干笑两声,“四个人,就飞花令,你们平日不是总爱玩么。”
染舟心说这算什么玩法,你不如直接找兰姨拼酒量,面上却仍闪着犹豫:“先说好了,输了不赖我。”
“那是自然,”夏锦川拍着胸脯道,“放心,到时我先代你喝着,管保先把姓安的放倒了。”顿了顿,又压了嗓子道,“再说,不是怕爹知道么,哥哥晓得你聪明,嘴巴又最紧。”
染舟歪着脑袋应了,兀自想了想,还是跑去兰姨处讨解酒丸。
兰姨道:“卖个人情,何必这么较真?输了更好,省得他四处嚷嚷,王爷知道了反带累你。”
染舟道:“这我知道,可我不能真醉呀,那才叫丢大脸。”
兰姨便从匣子里取了一颗,拿个香囊包了,替她系在腰间:“这东西多少都伤身,我看你平日也能喝个几杯的,自己掂量着。”
染舟点头:“要是回来晚了,稳着我娘。”
却没料到那安荣喜除了跟他爹似的会卖弄几下文采,也跟他爹一样的确有几分魄力。
夏锦川面色一僵:“烧刀子。”
安荣喜挑眉道:“大老远地从穆州捎过来,味道一般,就是烧胃,统共十坛,通通带来了,夏少你一句话,我二话不说从这里砸下去。”
“别啊,砸了多可惜,”染舟眨眨眼,“表哥你说是吧。”
夏锦川便也硬了口气:“还不都一样喝!”
安荣喜神采奕奕地昂头,却见苏濯仍侧过脸看窗外,仿佛事不关己,索性自己拍板:“有种!”
当即喊小二来换了四个大碗,挨次满上,借原来的四个小盏隔了,凑着八个位子。
飞花饮这种没主意的破主意,也只有夏锦川提得出,因近日安荣喜损他是大老粗,自然要拿些文雅物事出来,太难的他懒得学也学不会,只知道有个最简单的酒令,自家几个姨娘爱玩,他多少见过,知道个大概,又怕外人笑话,自家里叫个帮忙的,怎么着也得在亲爹知晓前,扳回点颜面。
安荣喜听罢,龇牙咧嘴了老半天,挤出一句可以。
话说回来,这个令其实单玩就没什么意思,何况没几个人,夏家最小的姨娘藏了一副颇为精巧的列仙酒牌,平日搭着才折腾得出琳琅花样来,但门外汉夏大少坚持己见,此处便表过不提。
规矩也挑简单的再折衷,一人一句,不限诗词,不准现编,也不准太生僻,飞着便要喝酒,对不上来也要喝。
于是北郡王这位吊儿郎当的大公子,昨日破天荒地没出门,大晚上关在房里背古诗,夜点心也没来得及用,愣是背得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结果见了面,安荣喜朗声道:“咱们换个玩法。”
夏锦川有点慌神:“你存心的吧!不是都说好了的?!”
安荣喜道:“你急什么,令还是这个令,只不飞‘花’字,换个别的,不难吧?”
染舟替大哥说话:“那也不能都由你们说了算。”
安荣喜道:“依你,拉个人来,叫他随便说句话,轮着哪个字便用哪个。”
染舟道:“咱们今儿是四个人,就按第四个字。”说罢眼皮跳个不歇,因为夏锦川一心虚,老远就唤:“小二!”安荣喜凑上去森森地问:“说说,你们这什么招牌菜?”
满江楼里能随便拉过来的,恐怕只有小二,可这京城地界的酒家都是老店,从不赶什么新鲜劲,招牌历来多是荤腥为主,红煨羊肉爆烤板鸭大椒爆肚卤煮火烧,哪个都难接得很。
也实在是天意,小二麻利利跑来,劈头便殷勤道:“昨夜里风大,窗棂断了一根,各位爷担待了,容小的将窗子关上吧,省得一会儿砸着街上人。”点头哈腰地探手过来,却被苏濯挡住:“太闷了。”
夏锦川皱眉:“风……”赶紧看向染舟,她却顾着揉眼睛。
安荣喜急慌慌起身:“哥你坐过来些!小心扎着!”瞪着眼睛冲小二道,“怎么办事的,坏了也不知道换一扇。”
小二擦汗:“才瞧见的……”却见苏濯一抬胳膊,径直将摇摇晃晃的两个半截给拽下来了,忙不迭双手接过,赔着笑脸下去了。
这厢夏锦川已转了笑脸,迫不及待地来了句:“夜来风雨声,花落……”见众人都笑,才发觉自己点着自己了,只好硬着头皮一碗下肚,咂咂嘴巴自认晦气。
“夏少果真给面子,这碗酒安某说什么都得奉陪,”安荣喜笑嘻嘻地,“风流高此会。”也端了酒灌下去。
染舟失笑,这酒喝得倒利索,一人一碗先灌下去了,还非得玩什么令呢,不防苏濯道:“独立小桥风满袖。”眉眼淡淡,却不知何时落到她身上。
夏锦川数了数:“染舟,该你了。”见染舟看他,略表歉意,“那个,说了不能代喝……”
安荣喜挑眉道:“怎么你这表弟还沾不得酒的?人都来了。”
染舟早料到他有这么一下,便也不忸怩,大大方方端过来,仰脖子就喝,夏锦川忍不住嘀咕:“慢点,慢点。”
这回她大哥倒不是瞎操心。烧酒不同别样,好比人中光棍、县中酷吏,吃的就是一个狠字,最宜驱寒消滞,所以穆州那边终年天寒地冻的,当地人偏喜这种十足的烈劲,小姑娘也不是没听过,可平日跟着几个姨娘,尝着的皆是些清甜小酒,聊作怡情而已。须知滋味这东西玄妙至极,非得真的从口舌里过一遭,才晓得什么叫作真的烈。
染舟直着身板举着面盘大的碗,到后来真是当药灌,灌完了还算缓得过气,晓得直接拿袖子揩把脸,一句“来往风尘共白头”本冲着安荣喜去的,到嘴边却改成“银鞍白马度春风”。
夏染舟要真没点量,她大哥也不会找她帮忙了。
可是这风字实在宽泛,春风秋风是风,风雨风霜风雪也是风,东风南风西北风,还有风光风情共风月,两个字的都数不胜数,何况再凑凑被古人拿去用,只有夏锦川时不时地慢一拍挨罚,其余不过是你来我往,一句一杯,撑死了四个人,也不停歇,不多会儿都有些醉意,却没提起兴致来,夏锦川便挽了袖口提议要豁拳,安荣喜问苏濯,苏濯道:“你问他表弟。”
安荣喜依言转过脸来:“喂,你表哥说豁拳。”
染舟面色酡红,拄着单边胳膊肘只是笑。
苏濯道:“他醉了。”
夏锦川摆摆手:“怎么会。”也没细想,一巴掌拍在染舟肩背上,话没出口,自己先被撵个踉跄,站稳了再看,染舟已经捂着嘴巴跑远了。
安荣喜了然:“不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