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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汤屋(上) ...

  •   小汤屋的账房先生渡边三郎沉疴难起,撒手人寰,留下个半大孩子风吕寿兔。上至东家,下至流人,都说是风吕小子命硬,与三郎命中无缘,只能让他先行一步。
      葬礼在三郎死后一周举行,这天是明治二年二月十八日,小汤屋临近的龄延寺和银山寺的门扉已经能略见稀疏的寒绯樱。葬礼排场不算大,但还是能让时年十一岁的风吕寿兔见识到许多新鲜人物,最突出的便是先父在幼时时常提起的大伯水野津藏伊田。
      水野津藏伊田,或者说渡边津藏伊田,是渡边家的长子。渡边家父本是足轻,却无时无刻不挂念那位平安时代的武将。都说赖光四天王之首是渡边氏的始祖,算下来他也能叫渡边纲一声祖宗,于是长子出生时,渡边氏为他取了响亮亮的大名——津藏伊田,并盼望他能在某一天能以武士的身份被承认全名。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在经历这样那样的磨练后终于被举荐给一个好东家,又顺利升为乡士,到现在他已经是大名家臣手下的陪臣,这在那个年代很是难得。但这并没有给风吕寿兔的人生带来便捷,因为津藏不仅是水野氏的陪臣,还是水野家的婿养子,自然不能收养一个平民,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平民。

      安政五年孟冬,渡边三郎踏着细雪往小汤屋外的偏僻住处走去,在夜色与树叶的窸窸窣窣中,他听见婴儿啼哭。路边种着成排的红枫,并不像狸猫在恶作剧,他瞥见草丛中有类似襁褓的东西。那哭声大了些,他像附近的僧人那样嘴里念叨着“罪过罪过”就绕开了。夜色愈发浓重,他本想点个灯,但最终还是吹熄火折子,又把房门内的布帘放下。等到早上,那儿就该结霜了吧。三郎家没有可以倾诉忧愁的人,他下意识喝了口桌上的水,浸的他五脏六腑生寒,不一会儿便提着灯笼出门了。
      这便是风吕寿兔的来历,三郎没有成婚,也没什么财产可以继承,每年还要因为肺病搭上一大笔钱。他唯一拥有的只是这个养子,确切地说是养女。最开始他打算把她交给龄延寺或者银山寺的僧人,但襁褓内衬的华美绸缎和被子里包裹的胁差打消了他的犹豫。也许这孩子才是真正的渡边后人,再不济也是个名家之后,尽管布料上并没有家纹。能说明她身份的只有一小块布条,上面写着四个片假名“フロスト”,纵使三郎自诩读过私塾,见过世面,也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名字,但这“フロ”不刚好就是“風呂”,他自父亲离世分家以后就一直待在小汤屋做账房生计,如此一来,他便满心欢喜地翻了两个汉字为婴儿定名,风吕寿兔,并冠以“渡边”之姓。
      平民百姓少有这样冗长风雅的名,三郎满意的不得了,如果这是个男孩,兔子便会比猴子还要威风百倍,但这是个女孩,他便幻想起鹤的报恩。三郎最终还是把风吕寿兔当做男孩来养,因为她总是抓着那柄胁差不放手,甚至在一年后就能摇摇晃晃握起刀柄,把正屋的木桌砍成两截。他忧虑养子受伤之时,又把这事大肆宣扬,还用“北杉切”为胁差命名——虽然他家的木桌是榆树料。
      三郎总是把风吕寿兔带在身边,空闲时教教识字和算术,来客时就叫去柴房挥刀,说它是刀,其实就是一根趁手的木棍,有时熟人会问他为什么不拿上北杉切,她就用少年独有的那种稚嫩声线回答:这柴房里都是木头啊!
      来往客人大多喜欢这个漂亮孩子,进门总是“寿兔”过去“寿兔”过来,没几个人管他叫“风吕”,汤屋里的“风吕”还是有点太奇怪了。东家也管他叫“寿兔”,小汤屋除了三郎,就只有东家的义子管他叫全名。
      东家不止这一处地产,在大阪北和江户那边还经营着几处店面,他的见识最广,风吕寿兔也最爱与他交谈,就连东家与客人在会客厅谈天说地,她也要冒着被责骂的风险在门口偷听。
      寿兔六岁那年,东家带来个新面孔。男子名叫松永景行,看着还是少年模样,实际已经二十又二了。他出生于一个藩士家庭,又在五年前拜入近藤周助门下,去年的一次聚会他偶然结识东家,两人相谈甚欢,在酒桌上说起结拜的事,东家年逾不惑,他便拜其为义父。
      松永氏一听到寿兔的名字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略懂英文,这才给众人解释到风吕寿兔的含义其实是“霜”,这事众人并未放在心上,他们话题一转,开始谈论起国家大事,风吕寿兔对“尊王”、“攘夷”仍是懵懂状,但谁都不敢对“倒幕”高谈阔论,于是风吕寿兔再一次成为话题中心,松永氏问起他的年纪、志向,在客人争相谈起“北杉切”的轶闻后,松永氏哈哈大笑,回忆起和他同龄的那位师兄来。
      “我那位师兄,”他递出酒杯,好让侍从斟满清酒,“名叫冲田总司,你再等两年,到九岁的年纪,他就进道场入门啦。”风吕寿兔脸上流露出艳羡之色,他回头看了看柜台前的父亲。
      “他的的确确是个天才啊,十一年就拿到免许皆传,我那继承师门的师兄都比他多花一年啊!”他不免赞叹几句,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此后他又谈起师兄们的志向和新撰组,他从未去过京都,池田屋的刀光剑影却像绘卷一样展现在众人面前,松永景行有意避开背后的正治含义,只说他们在为京都的治安而战,少年自然会对这些英勇之举叫好。
      他接着夸赞起近藤勇保乡卫土,又简短提及自己也是稽古的一员,此举赢得在场宾客连连称赞,东家更是高呼年轻有为。三郎觉得这便是个好时机了,刚准备开口,话就从酒劲上头的松永景行嘴里说出:“小兄弟,如果你愿意,尽管来江户的试卫馆找我,我将你引荐给近藤兄。”
      松永景行在那之后就没来过了,但风吕寿兔对天然理心流和新撰组生起浓厚兴趣来,她总是向东家询问江户的近况,以便打听松永兄嘴里的消息。连同尊王攘夷的救国之道她也颇为认同,武士本就是维护君主的存在,但旁人看她的目光却越发怪异起来。
      风吕寿兔越是成长,就越显现出不同于东亚人的特质,尽管在扮演小男孩方面她从未出过差错,但这深眼窝高鼻梁总是和周围格格不入。东家有一次来店里,说起这孩子像港口那边的洋人,三郎一开始还不相信,但这些特质愈发明显,他终于在她七岁那年的淡季跑去港口,对比她和那群鬼佬的样貌,又想起松永氏的趣谈,这才怅然所归。此后他再也不讲那些武将故事,也不谈剑术流派的佼佼者,每每提及津藏,他更是愤概不平。
      “入赘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风吕寿兔还是一如既往地挥刀,只有她在挥刀的时候,才能看到父亲脸上若即若离的笑容。
      九岁很快到来,风吕寿兔本来应当效仿偶像进入道场,但三郎病倒了,她开始代替父亲工作,又四处求医问药,企图治好这陈年恶疾。她将近一年多未挥刀,病床上的父亲脾气也愈发暴躁,任何有关武士的字眼都会让他盛怒,她干脆连刀也收起来,为他的病奔走效劳。
      风吕寿兔最后一次听到有关冲田总司的消息,竟是他的亡故。这消息倒不是东家从松永那听来的,松永早在一年前就为了心中的“诚”赴往京都,而冲田则回到江户疗养,亡故的消息也从那传出。
      “连那近藤义士也走啦!”东家继续说,“这世道,真是艰难啊!”

      “身不动,黑暗能否褪去,花啊,水啊…”风吕寿兔茫然地念出冲田的辞世之句,内心满是惋惜与遗憾,连做事都心不在焉起来,三郎罕见的没有责骂养子,而是问起原因。得知冲田总司和近藤勇相继离世后,他阖上目,感叹不已,自此再没发过脾气。

      水野氏的伯父是三郎临终前特别嘱咐要请到的人,那时东家也来了,便先风吕寿兔一步答应他会给水野氏送帖子。水野津藏伊田碍于门面,无法照拂亡兄的养子,拿出一贯钱塞进侄子手中,客套几句后便匆匆离去。东家宽慰这个消沉的年轻人,提出让他稍作休整后北上江户学习,运货的牛车恰好在两天后出发。
      渡边风吕寿兔拜别父亲之墓,又重重给东家磕了三个头,才背上包袱离去。
      她回头远远看见龄延寺青瓦上伸出的簇簇红樱,竟显得与她的发色极为相似,她不由得一阵恍惚,又叹息到“花啊…水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小汤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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