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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木叶方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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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生最开始并不知道人的命运可以相似到这地步。
在菩提树下,他遇到尚在襁褓中的沈浟时,就这么想了。
这孩子天生异瞳,在传闻中不是命煞孤星,便是妖人败类。农家人懂得什么,他们都不曾了解过天界妖界,只守着院中几亩地,今日吃什么,做什么;明日又吃什么,做什么。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
木叶生原来也不叫这个名,他比赵阗更惨,他连偷听讲学的机会都没有,日日能不能讨个吃食都不一定,还去给自己取名字呢,简直可笑。
原本他也是有个不错的家庭的——父母安康,家有余地,这相比于其他人家,他已经是很好了。
可他一出生就不会哭,家里人请来郎中,郎中给他把了脉,也是连连摇头,说他这个症状,自己根本解决不了。
木叶生这是命不久矣啊!
小到三岁,家里人都把他当个将死不死的人,名字也懒得取。动不动就是“那小的”、“喂”等等。就差把棺材也买上了,不过没买,一来家中又不富裕,二来他死后也不用葬得那么隆重,裹个草席喂猪得了。
木叶生听得懂,但他不会说。他那时候不懂得如何吐字,会啊啊叫两声都算很好了。
这群人以为他听不懂,有时候说这话也不知道避避,让他全听清了。
但木叶生自己会为自己开脱,都是家人,没关系的,自己是个怪胎,没关系的。
反正不久之后就会死了。
他的父母不愿意接受他,他就只有住柴房的份,明明是个还可以的家,他却日不饱腹。家里常常忘记还有这么个孩子的存在,家里父母长辈也刻意疏远他。
木叶生每日只能跟着看门狗去找吃的,看门狗比他还好点,看门狗有人记得,有人给吃的。
看门狗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因为看门狗会特意把自己的骨头分木叶生一半。
一个三岁孩童,牙都没长齐,怎么可能啃得了骨头。木叶生只能每次从骨头缝里叼那一点剩肉吃,吃完了再还给看门狗。要实在饿的发昏了,就会偷偷拿走看门狗另一半,再找碎肉,再还给看门狗。
好歹有肉吃,木叶生也就坚强的活过去了。
不过在他五岁之后,家里人新砍了薪柴,乐嘻嘻进了柴房,才发现瘦骨嶙峋的他。
具体的情况木叶生实在记不太清了,毕竟自己那时候没衣服御寒,没热酒辣胃,没野菜可食,离死也就差个闭眼。
他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好像是被那些人当作死了吧,反正那些人给他捆了一卷草席,扔到野外去了。
他当时还挺感激那个给他裹草席的人,多了一件衣服呢,在这寒冬腊月,哪怕多一件衣服也是好的。
到头来还是看门狗循着气味找到了自己,把自己拖到了不知道哪户人家的后院。递给了他一根骨头。
木叶生醒来时,好几只乌鸦围着他转,身上也臭烘烘的。
他摸到了眼前的骨头,知道这是看门狗给他送的最后的礼物。
不过好可惜,这次上面连一点点剩肉都没有。农家人很少吃荤菜的,他们家那荤菜,不过也是去山上打野狗野兔得来的。
冬天,山上也没有多少野味够他们打了。
看门狗给他拖回来是干什么呢?不会是,知道自己也离死不远了吧……
这骨头味道臭臭的,不好吃,难怪他晕了这么久,别家的看门狗都不过来看一眼。连狗都嫌弃他。
乌鸦看到人又活过来了,几天白等了,纷纷啄了他好几下才肯罢休,叫囔着飞走了。
木叶生缩在草席里,手脚被咬出血了,他没过多犹豫,直接允起了伤口。
流出去了多浪费,他身上本来就没剩下什么。
骨头被他用石头砸成了小小的碎块——这可花了他大部分力气,他现在倒在地上,手都抬不起来了。
要活下去,他想。
活下去,找家人,给他们看,自己还没有死的,不要抛弃他。
木叶生就着泥土吃起了骨头碎块。
天空好死不死,降起了大雪。
木叶生倒在地上,很快被堆成了一个雪人。
这雪看起来很温暖,罩在他身上,他连痛觉都察觉不到了呢。
木叶生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重,好想睡觉,好想闭眼。
不,他还不能死。
木叶生吐出一口气,他的嘴皮干裂,又因为骨头割了几道,泛出几根血丝。那气融了面前一点点雪,木叶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嗯,不渴了。
忍着头昏脑涨,木叶生终于把骨头全吃了。他现在有那么一点点力气了。
远处人家的烟火气飘了过来,木叶生闻到了,有典故说望梅止渴。木叶生后来想,当时的他大概和这也差不多。
总而言之,木叶生往前走了几步路。
他来到街道处,令他庆幸的是,买菜的人家都回去了,但他们回家之前,都会把烂的不行的菜叶子扔掉,今日大冬,可能负责打扫街道的小官还没来吧。木叶生一片一片捡起,本来他还想留着些,留着在回家的路上吃。
可是他太饿了,实在没忍住,每次手上多了一片,手上就少了一片——少的那片进了他的嘴里。
回家的路怎么走?
木叶生吃完了所有,忽然想到。
他从来都没出过家里的柴房,连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连家人的模样,都是透着布纱看他们的影子,听他们的声音。
看门狗,对,去找看门狗。
看门狗是他的家人,看门狗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可能是他太像木桩子或是车上的草席了。走着走着,就被出门游玩的孩童拿雪球砸了。
木叶生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一个石头大的球砸过来,他直接倒了。
那些孩童才知道他们可能惹事了,这根本不是个木桩子,这是个人!
那群孩童立马围住他,担心地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木叶生想哭了,可是他连眼泪都舍不得流,流了,又该没力气了。
所以他就只能呜呜叫,尝试发音。
“窝……要,四了。”木叶生努力控制自己沙哑的声音,但说出来还是那么苍白。甚至他的脸都是铁青铁青的,看起来真的是命不久矣。
几个孩子好容易听清他在说什么,再一看木叶生的模样,个个都吓傻了。
只是打了个雪球,怎么就要被他们打死了!?
孩子们害怕极了,于是商量着从家里偷出点吃食来,别让木叶生真死了。
木叶生第一次饱腹还是这群孩童给的。
脸上有了一点点红润,木叶生想说谢谢。那几个小孩却怕他下一刻又死,忙不迭地跑了。
木叶生苦恼着,自己对自己缓缓说了遍“谢谢”。
他想回家,但他找不到,于是他就光着脚板走啊走啊,走啊走啊。生病是什么?他感觉不到,毕竟连死都经历一遍了,生病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走到了初春,也没有找到家。
春暖花开,他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困了就眯一会,饿了就吃点草。
期间,他竟然学会说点话了。
“回家。”他对一个陌生人说。
陌生人是这个村子新来的修行者,还会飞,看起来好厉害,如果叫他载自己一程,是不是一下子就能到家了?
“什么?”陌生人抱着他,凑近他,轻轻问道。
“我想……回家。”木叶生呜咽地又说了一遍,“我想,有个家。”
他看不清这个陌生人长什么样,他只知道说完那句话,他就昏过去了。
而那个陌生人,就是他的师尊。
师尊说他烙下了好多病根,千奇百草都无力回天。可惜可惜。
木叶生看着自己被包好的伤口,说了一句:“谢谢”。
老峰主愣了一下,就问他:“我听你说,你要回家,你可知道你家在哪?”
木叶生点头:“有我家看门狗的地方,就是我家。”
老峰主哑然失笑,又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木叶生这次摇了摇头:“他们管我叫‘那小的’,我知道那不是名字。”
老峰主顿时想笑也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你愿意把云峰当做是你的家吗?”老峰主又问了一句,很是推荐道,“在这里你会有志同道合的好友,会有同门师兄弟,会有香喷喷的饭菜,会有你想要的‘家’。”
木叶生很向往,那些透过布纱窗看到的“家人”,好像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模样。
可是他隐约知道,天下并没有免费的馅饼掉,就连第一顿饱腹,都是被砸了一下才得来的。
“我是不是要帮你做什么?”木叶生很认真的问道。
老峰主从孩子的眼中明白了,这孩子已经把云峰当成家了。
“嗯……”老峰主装作思考了好久,木叶生也聚精会神地等待他的下文。
“啊!”老峰主好像想到一个绝妙的交易,就在木叶生抱着砸破头也要完成的决心应对时,老峰主笑着对他说,“我要收你为徒,还要给你取个新名字。”
木叶生皱眉:“这听起来并不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你当然能。”老峰主回道,“你要做的就是听我的话,乖乖用我赐给你的名。”
这听起来很有强迫性,木叶生思考了下,觉得应该也可以,就对老峰主点点头:“好。”
老峰主递给他一块青绿玉佩,故作高深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座下第二徒弟——第一徒弟是你大师兄,叫云存白,记住啦。”
老峰主看着玉佩,摩挲了下木叶生细嫩的小手:“绿叶死,木叶生。日后,你便叫做木叶生吧。”
“什么意思啊?”木叶生问道。
老峰主对他露出神秘的笑容:“想知道啊?吃饱来,我带你去云峰藏书阁。”
木叶生开始对这个新家有了无穷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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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生看到云存白手中那块玉牌,问道:“这是何物?”
云存白指着玉牌右下角:“师弟你看,这是不是婴儿的名?”
沈浟。
“应该是。”木叶生皱着眉头,“附近有什么姓沈的大世家吗?”
“没有。这方圆百里地,除去妖界,并没有什么大世家,而且在妖界,沈姓也并不尊贵。”
那便是弃婴了,遭人诟病的弃婴。
和当初的他一样。
木叶生将沈浟抱紧了些:“师兄,我们把他带回去好吗?马上入冬了,他会没命的。”
马上就要入冬了啊,要是沈浟不被他们抱回去,恐怕得在这树下活活冻死吧。
自己儿时好歹是五岁才被扔的呢,那时候自己也就剩一口气了。若是一个婴儿,他完全不敢想象。
给他一个家。木叶生想。
给五岁前的自己一个家。
沈浟,要成为他的小师弟吧。他也有小师弟了吧。
他会好好保护家人的。木叶生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木叶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保护自己的家人,保护自己的家。
哪怕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愿意。
木叶是为家人而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