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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帖 月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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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赤泽也不怎么样嘛。”
“真是,简直就是一个乡下地方。”
“真不敢相信几十年前还有人抢着嫁到这样的地方来。”
船头洗涤食具的女仆们窃窃私语的声音透过竹帘传入喜江耳中,因古板严谨而暗地里被初雇的下仆们称作“鬼喜江”的女管家却不曾像往常一样狠狠训斥,只是轻描淡写的咳嗽一声了事,以一种交织着得意与感叹的表情又一次挺了挺腰板。
为什么要嫁到小赤泽去呢?为什么不能像姐姐一样留在这里呢?曾经为此怨恨到辗转整晚夜不能寐的地步,为了胜给嫁给了清河家管家的姐姐而在竹中家尽心竭力,意图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但昔日业火般强烈焚身的妒火,却在眼前故乡一派凄惨的景象下丝丝消解,犹如从船底传来的破冰之声。
当喜江的目光转到身旁静默的观赏沿岸山边暮色的小姐身上的时候,残余在胸中的不平之气,就如飘落在帘前的雪花,受到舱里的热气,瞬间完全消融了。
如阳光般华丽即使在这样阴云密布的天气里也没有丝毫黯淡的金发,时时流露出沉静娴雅的璀璨紫眸,小巧精致犹如京都玩偶似的面孔,配上为了此次拜访特地赶制的唐衣,连自幼长伴小姐左右的女佣阿佐,也时常会看得出神。
夜色在视野中渐渐加深,水道也渐渐狭窄,两岸悬崖高耸,怪石林立,如有怪兽妖魔藏身,胆小的女仆们又议论起来。
“该不会有鬼怪吧?”
“怎么会呢?”
就在最胆大的阿佐反驳对方的时候,悬崖上突然亮起火把,古怪的呼哨在阴暗的河道里回荡。
“啊呀!”
船头女仆们吓得抱成一团,船夫们却豪快的大笑起来,朝崖上挥舞火把。
呼应似的,崖上的亮光也闪了几下。船停住了。喜江才要出去查看,五兵卫嘶哑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详细的解释原因。
“鲑鱼?”
“是的。”五兵卫躬着身子的影子映在舱里,倒好像奇形怪状的鬼怪似的。“那是网鲑鱼的人,为了夜里在水道里航行的人不撞上竹排打出的暗号。四郎也悄悄到前面去看过了,确实有竹排。”
“那么,这条水道——”喜江的声音迟疑了。
“当然还可以走,对方很快就会派领航船过来。”
“这样就放心了。”喜江抚了抚胸口,欣慰的看了看身边从始至终毫不慌乱的小姐——真不愧是有教养的人哪。
但是下一刻,她的欣慰就被那个还稍带稚气的清脆纤细的声音打破了。
“五兵卫。”
“是,晴小姐。”
“鲑鱼是怎么,嗯,”仿佛不知如何措辞,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个竹排,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五兵卫有点为难,“关于这件事,如果不亲眼看到的话,很难解释清楚哪,晴小姐。”
“但是!”舱外传来了女仆们惊讶的呼声,喜江的劝阻一下子就相形失色了。
“这样的事,在小赤泽也很稀奇呢。”一只手一下子把挡着舷窗的竹帘掀开,阿佐毫不在乎的笑脸出现在喜江的眼前,“晴小姐已经在舱里闷了一整天了,现在就看个够吧。”
喜江赌气的挪过身子,晴规规矩矩的转到窗边,一瞬间,眼睛就在前方一点定住了。
领航船已经来了。那是一只比竹中家的坐船小三分之一的渔船,船头船尾火把通明,船夫们一边大声吆喝指点,一边挥动船桨,在服装纷杂的人们中,显眼的坐着一个正装的少年,套着绯色水干,大概是年纪还不够元服,墨蓝色的长发扎成一束,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丝绸一样的光泽。
这样的人,也是渔夫吗?晴把疑问暗暗的记在心里,阿佐却已经出口称赞:“那个那个,虽然是男孩子,但发际之美真可以与小姐比肩了哪!”
“什么话!”喜江在舱里气愤的嘟囔,阿佐习惯性的不以为然,不过目光也很快的转移了。“那是——”
应该说是壮观还是辛苦呢?看清的瞬间,晴的胸口蓦得收紧了。
崖壁上垂下了数十条绳索,肩背竹篓身穿水靠的渔夫们,如同猿猴捞月一样挂在水面附近,手持长竿渔网,在河面已经开始结冰的寒夜里,守株待兔的捞捕鲑鱼。
远远望去,在水流稍缓些且岸边有落脚之处的地方,打着一排排竹排,因为排列的窄小紧促,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气势,反而看上去十分凄惨。
“真是不容易。”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凑到窗边的喜江也叹了口气。以前的时候,竹排也粗大宽阔的带着富足之气,可连连战乱天灾之后,连这样的东西也变得破落了。
是因为山上竹林曾经被人纵火焚烧加上人手不足的缘故吧?只要一看船上这些人的年轻程度,就可以对大赤泽如今的情况探知一二了。
“捕鲑鱼的是哪一家?”晴转过脸来。
“应该是三谷家,”喜江盯着领航船上的少年,声音又一次迟疑了,“但听说他们家只有三个千金呢——”
她的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并不是晴失去了耐心,而是在崖上发生了事故。
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条绳索突然断裂,事主极年轻的惊叫声响起的同时,晴的眼前水花飞溅。
以那个少年为首,领航船上的几个渔夫跳了下去。很快的,一个臃肿的人影打着水向离着事故最近的晴的坐船而来。
“请帮帮忙!”少年把落水的渔夫搭在船尾,由船夫照顾,自己却回身游回了领航船。
大概是发现这一船都是女子所以不好意思了吧?晴猜想出原因的时候,船夫们已经把吐净了水的渔夫送回了渔船,阿佐也从船头转了回来。
“那孩子长得像个女孩子一样俊秀呢!而且说话的时候文质彬彬,好像很有教养。”阿佐对竖着耳朵的女仆们小声的传递着消息。“我听见有人叫他‘小夜’。”
“哎?”
“是好人家的少爷吧?落到这种地步。”
“真可怜哪!”
“就是就是,听说三谷家很破落了呢。”
“但是——”
女仆们肆无忌惮的展示着自己的同情心和想象力,虽然声音很低,但在这种狭小的地方,也不免有些闲言碎语被当事者们听在耳中。
满船如夜色般浓重纷杂的流言下,那些坐在船边小憩取暖的渔夫面色都有些难看,只有那个被称为“小夜”的孩子依然毫不在意,也不曾换衣服,盘膝坐在船头,安然嚼着冰冷的饭团。
坐姿意外的端正风雅,引得女仆们窃窃的惋惜声更加猖狂。
终于也有人看不过眼了。始作俑者的阿佐从流言开始荒诞走板时便盯着小夜挺直的脊背不做声,最后叹了口气。
“那位——小夜少爷,过来取暖吧!”
少年迟疑了一下,终究不耐寒冷,从搭板上轻快的跳了过来。
虽然是一身湿答答的落魄模样,衣料和剪裁却意外的精细讲究,看起来年纪比晴还略小一点,模样也是带着凛然之气的漂亮端正,想到这孩子的处境,阿佐不免又多了几分同情心,在船头的箱子里翻来翻去。
少年的目光落在漆得乌黑发亮的船身上,朦胧摇晃的光亮中,一个被涂成金色的图案格外清晰。
“竹中?”小夜嘟囔着,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意思。
“是竹中大人。”阿佐回头纠正,但被对方湛蓝晶亮的眼睛望着,反而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了。
真是可以和晴小姐匹敌的美貌呢。阿佐出神的想着,却被一个“啊嚏!”拉回了现世。
小夜不好意思的笑笑,笑容里毫无怕生局促的阴影,“让你担心了,抱歉。”
口音相貌合拍的纯正风雅,清朗中有凛然之风,只是带着颤音。
阿佐加紧了手上的工作,不一会儿便拿着衣物转过身。“把外褂脱下来吧。”
“唉?”
“里面没穿单衣吗?”
“穿是穿了,”小夜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微小的动摇,“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不是男孩子吗?就算是在女眷的船上,你年纪这么小,也不会有什么闲话。”看到对方犹豫不定,阿佐适时的表现出强硬的大姐姿态。“这样穿着湿衣服,在这种天气里可不行。”
“不过——”
小夜还没来得及挣扎,经验丰富的阿佐已经手脚利落的替他剥掉了外褂,只穿着单衣的身影可怜的映衬在夜色渔火之间,薄薄的白色布料浸了水贴在身上,尽职的勾勒出主人的窈窕风姿——
“女孩子?”
“是女孩子啊!”
惊叹声向周围的船头四散开去,眼前明朗顽皮的表情瞬间转成羞涩困窘,阿佐眨着眼睛缓过神来,以最快的速度抓过手边的羽织,把小夜裹了个结结实实。
“原来你是女孩子啊。”阿佐有些心虚的先发制人了,“女孩子不可以这么随便,不可以这样泡在冷水里,更不可以这么一身鱼腥味!知道不知道?”
“上了年纪的时候,可是会得腰疼病的啊!女孩子不可以像男孩子那样马虎!”
阿佐一边训斥着,一边推着小夜的肩膀向前走,到了第二条船上。几个女仆刚刚把炭火盆抬进船舱。狭小的船舱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木桶。
“本来是我自己要洗一下的。”阿佐把小夜推进门,“作为赔罪,就让你好好洗洗吧!”
“那个,”小夜终于插上了一句话,“我自己洗就好。”
“就这点害羞的样子还像个女孩子。”看着小夜发红的脸颊,阿佐笑了笑,把衣物放在木凳上,体贴的拉上了舱门。
“那孩子,真的是像个男孩子一样嘛!”
回到晴的坐船时,阿佐的笑话已经像瘟疫一样到处蔓延了。喜江抓住机会,终于狠狠的训了不拘小节的阿佐一顿,正当十分快意的时候,晴又开始为阿佐解围。
“是叫小夜是吧?和我年纪差不多吗?”
“看样子应该比晴小姐还小一点。”阿佐眼睛又发亮了,“长相谈吐都很不错,应该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呢。小姐要不要见一见?”
“胡闹!”喜江果断的拒绝。晴正在想着措辞,门外传来了细微的敲击声,一个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响起,语气意外的沉着稳重,“阿佐是在这里吧?我想当面表示感谢。”
阿佐和晴的眼睛一起看向喜江。喜江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请进!”晴的声音里带着期待。
舱门拉开了,阿佐惊诧的张大了嘴巴,喜江也呆住了。因为以为是男孩子找出了水干,但穿在小夜身上意外的合适,虽然衣料不是很好,衣者独特的风姿却仍然令人过目难忘。
漂亮的威风凛凛的女孩子。晴在一瞬间明白了阿佐的描述,朝着端端正正致谢完毕打算告辞的人伸出手去。
“是夜君吧?今天晚上一起玩升官图好吗?”
“晴小姐?!”
不顾周围人的惊叹,晴尽力的邀请着。“今天晚上不是要一直领航吗?你的船也不会离开吧?”
小夜别别扭扭的在阿佐让开的地方坐了下来,明亮的眼睛里满是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在晴善意的笑容下小声嘟囔。“这个——怎么玩?”
“唉呀,真是——简直像个男孩子一样。”刚要退出船舱的阿佐拍着额头苦笑起来。“不过这么枯燥的旅程——还是算了吧。”
可能是由于年纪相近的缘故,小夜和晴很快就熟悉了,两个人兴致勃勃的玩了大半个晚上。喜江两次劝阻无效之下赌气回去就寝,值夜的阿佐则体贴的在另一条船上并不打扰两人的游戏。直到她打了个盹起来,发现邻舱里依然灯火朦胧,才匆忙起身。
“不管怎么说闹一夜也——”
“嘘——”与设想的不同,晴已经自己铺好了床铺,“小夜睡着了。”
只是,身为客人的小夜肆无忌惮的占据了大半个床铺和棉被,身为主人的晴却委委屈屈的蜷在一边。
“这样子可不行。”阿佐刚伸手,就被晴阻止了。
少女偏过头轻声的解释:“看着小夜安稳的模样,似乎可以睡得更好——”
确实。望着小夜一脸安然明朗的笑容,阿佐点点头,故意盯着牢牢纠缠在小夜怀中身下的棉被叹气,“但是,没有棉被,小姐怎么办呢?”
晴好脾气的微笑:“阿佐把羽织拿给我就好。”
“小姐真是好心肠呢。”一边摇着头,阿佐一边在晴无声的哀求之下把羽织递了过去。
退出的瞬间,耳朵又捕捉到了好像小猫一样轻细的哀叫。
“晴小姐?”
声音停了,细小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传了过来。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小姐。”应该没事吧?如此担心着,阿佐向船尾走去。只要喜江不发现——应该不会吧。
听到舱门牢牢关上的声音,晴无声的松了口气,轻声开口:“那个,今夜请多关照,小夜。”
并没有回音,只是束缚自己的双臂更紧了一点,身边传来淡淡的清香,与使女们衣上熏香的味道不同,既干净又舒服。想象着那张轮廓鲜明的脸上开朗的表情,晴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就觉得亲切到仿佛曾经熟识一样。大概,这就是所谓前世的缘分吧。
小夜辞去的时候,黎明方至。晴对送来的十几条新鲜的鲑鱼毫不在意,但小夜那句“晴小姐的发丝,在阳光下一定更加夺目”的留言,却让她欣喜了许久。
此后依然是枯燥的航程,又过了三天,船队到了大赤泽,上岸后又走了一个下午,才望见山半腰天业云神社的鸟居。
神社的神官清河义则和管家近江把晴迎进神社,把一切安顿好,老者在和室里重新恭敬的行礼。
“欢迎,日之巫女。”
“我——”晴的声音突然停顿了。
套着浅色水干的少女端茶入门,向满室或惊诧或平和的脸开朗的微笑:“已经见过面了——我是清河夜,诸位还是叫我小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