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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雪提新怨 落日赴旧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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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渡口,雁回时节。
一个青衣男子立在渡口浮台上,江风吹得他衣袂飘飞,衬着渡头沙洲的无数苇花,风采竞物华。
“雪衣,雪衣,已经十年了,在那经年积雪的麒麟山,你可曾习得惊世绝艺,你可曾忘却血泪恩仇?”
是的,上次的深冬一别,到而今的初春知返,已是隔了足足十个年头,这十年之中生出的距离该不只是属于地域和光阴的吧。
还记得初见雪衣那幕情景,对着此际远远沙洲的翻涌苇花,那日的雪意竟宛在目前。
那是方浩第一次由爹带着踏入丁家,“飞凤翔云技,江南第一家”的丁家。
少年正十四。
虽然爹爹方桐已接任丁家总管足有三个年头了,规矩方严,方浩作为亲属还是第一次踏足这号称江南第一家的武林世家。
跟在武林上传扬的大名头有点不一样,丁家庄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的美的大庭院而已,亭台楼阁,世家庭院该有的都有了。也许,还有着普通人家没有的东西。
方浩跟在爹爹的后面,只敢看,不敢说话。因为爹在来时已经多次叮嘱,不要碰触到任何东西,不要乱说话,因为丁家庄里面有很多秘密的机关,看似平静,其实危险。
那天正下着雪,爹带着他在小径中迂回进入,小径上铺着一层雪粉,细细地反着光,不经意地刺着了眼。
身前的爹爹突然止了步,恭敬地行礼:“小姐。”
被雪光耀花了眼的方浩怎么也看不清楚爹爹行礼的对象,模糊印象中一个很小的女孩儿穿着厚厚的白色衣服坐在亭子里,看上去就跟白雪一个颜色。忽一阵风吹过,梅瓣白雪纷纷而落,洒在各人身上。
方浩觉得自己身上也落了些,心中一阵迷惘。
那小女孩儿却似对他们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说:“方叔叔,方家哥哥,你们好。”
那是方浩第一次见到了丁家庄主的掌珠,丁雪衣。
对方冰雪聪明,第一个照面就知道他是谁,而他竟然连人家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回来后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倒是那阵混了梅花的落雪,身上似乎还觉着那阵冷和香。
当然,还夹杂着回家路上父亲所嘱咐自己的话:“记住,方家的人世代是丁家的家奴,自你出生的那一天起,你的性命就是丁家人的了。从你踏入丁家大门的一刻起,到你命毕之时,你的儿子,你的后代,都必须为丁家誓死效忠。”
这些所有加在一起,方浩认为是在过去悠悠十年中最无法忘怀的东西。
夕阳西下,斜晖脉脉,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两个时辰了。
自接到千里传书的一刻起,他一直在盼望此刻。
七天来的惴惴不安,加上今天终于按奈不住,早早来到翘首盼望,越等下去,反而越没有真实感。
那个女子,十年来不知长成什么模样?她今天真的是会归来么?
这十年,不敢相问,自己先从自身知道变化了多少?
方浩自己也由当初崭露头角的小子长成了今日锋芒内敛的男子。
当然,英雄多是由环境造就的,今日的变化跟境遇的变迁也有很大的关系。
现距丁家惨案正足十年了。
这十年之中,杭州城的变故实在几可以翻天覆地来形容。自丁家被一日之际惨遭灭门,丁家势力最大支柱落叶留香方家虽得方桐支撑大局,但丁家势力还是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除了方家一脉,丁家名下地盘商号多半被对手蚕食鲸吞。因为跟对手竭力周旋,尽力想保留一席之地,方桐耗尽心力,终于在两年前心力交悴而暴亡,死时不及交代一言。年轻的方浩义不容辞接过重担,继续支撑,力求残存的几块心腹地盘不被侵夺。
方浩的武功智慧比其父方桐有过之而无不及。甫一接手,他就看牢了城北仅剩的几间赌坊和酒楼,不许对手滋事,因为那已经是丁、方两家仅剩的最为赚钱的产业。并一手促进城内四间弱势镖局的大联盟,由于方家势力的注入,这家联盟镖局甫一成立实力就跻身于一流镖局的行列,令到黑白两道对这沉寂多时的方家刮目相看。在武林人士概叹丁、方两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方浩作出了更令人惊叹的举动。他竟还与江浙第一大势力“狂澜砥柱楼”的少楼主江行云结为生死知交,拜了把子。这样一来,近两年来没有人敢小窥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连带小窥了一直以为苟延残喘的方家丁家,也就没有下手进一步去侵吞丁家的产业了。
事实上,方浩立足于这个基础上,近年来还在慢慢收回了一些失去的地盘。
然而,这个沉寂男子此刻抚心自问:这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么?
事实上,此刻立在这苇岸渡口,远眺江面斜阳,这种平静远胜风浪险恶的江湖。
该刹那,方浩的确感觉到累和倦。
假如生在平凡百姓家,寂寂无闻江清月明中,携着情人的手,温一壶热热的酒趁江潮……人生不满百,何必多烦忧。有清风明月相伴,何必管那生前死后名。
只除了一样,不是生在方家,他不会认识丁雪衣。
那个小女孩儿,虽然也曾一起出生入死过,也曾近在咫尺,但相隔十年后想起来,居然还是初见时那般朦胧的印象。也许是思念太过,反而磨蚀了容颜,只留下伊人气质。
十年了,雪衣,这副重担,你那瘦弱的肩头可担当得起?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方浩霍然回身。
亲信方棋递上密函,方浩拆开一看,一向平静的面庞也不禁微微变色。
方棋跟随方浩多年,经他手送出的重要密函不知凡几,除了在风波楼跟三帮帮主围桌会谈,消饵帮派冲突危机那一次,一年多来,从未曾见过少主变色如此,当下也知非同小可,立即屏息静听少主安排。
方浩犹豫片刻,吩咐道:“小棋现在立刻回去召集弟兄们马上到乌衣巷集合,只有一个时辰时间,能召集多少就召集多少。还有,你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先要找到小虎,要他在戌时在落日楼订一桌酒席,要想点办法,把三帮六盟的首脑都请过来,告诉他们,请客的主人是丁家的大小姐丁雪衣。”
“嘶……”方棋倒抽一口凉气,这些都是当前丁家方家的敌对势力,这次统统请来,真是宴无好宴。但见方浩脸色凝重,也不敢多问,点点头就走了。
迈了没两步,却又被方浩叫停。
“还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把这个信物拿去,请江少楼主来一趟,我有要事相托。”
方棋接过那只小小的玉蝉,觉得心头一阵沉重。出动到借助江少楼主了,这次的行动一定非同小可。不期然心中有点惴惴,这丁家大小姐人还未到,已经安排下这些事情,少主人这次可是要给人牵着鼻子走了。
方浩倒是没有理会到亲信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皱着眉头,不住沉思。
渡头突然扑哧哧惊起一群鸥鹭。
方浩抬头一看,有艘船缓缓驶近。开始以为驶得很慢,待近了,才知道是因为远的缘故。
船桅上悬一盏红色风灯,照亮渐已昏沉的暮色,那么,是她了。
方浩心头剧跳,双腿却似粘在了地上,无法举步迎上。
脚下微微震动,船靠岸了。
船舱里的人儿,是否与记忆中的一样?
船舱的门突然打开,钻出一个小丫头来,葱绿色的衣裤,小抓髻,大眼睛一溜,水般伶俐。咦,却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省亲来了。
小丫鬟出了舱,站在船头上,却又回身朝船舱里喊:“小姐,外面下着雨呢,天气冷得很,你披了狐裘才好出来呢。”
哦,不知何时,天空下起雨来,一拂肩头,微有湿意。
船舱里有人轻咳了两声,一个清如溪水又带着懒懒倦意的声音问:“码头上有人接我吗?”
听到这声音,方浩的心跳突然加快,扑通扑通,好不难受。
那丫鬟水灵灵的大眼睛在他脸上一溜,回头笑道:“有呢,有呢,好英俊的一位公子呀。”说着,“唰”一声撑开一柄绯红色的油纸伞。
舱门轻轻一响,一个女子走进了伞下。
那一刻,方浩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
绯红的油纸伞下,一个雪衣女子盈盈立着,这画卷,不似在人间。
小丫鬟撑着伞,丁雪衣走在伞下,两人下了船,盈盈向他走来。
有风吹过,明明是雨丝,却像是细雪。
丁雪衣忍不住又掩嘴轻咳起来,肩头仍如十年前一般纤瘦。
方浩终于迎上前去:“小姐,小心冷着了。”
丁雪衣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眼睛亮亮的,今夜没有星光。
她微微一笑:“我认识你的那一天,雪正下得紧呢……你拼命护着我那一天,也是一场大雪……经过了这么多,我已经是一个不怕冷的女子了,怕只怕方浩你一腔热血会被雪冰住呢。”
她带着一点慵懒注视着面前的人,声音带着软软的倦意,嘴角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女子的灵魂似乎到了九天开外遨游了一圈回来,就连话语,都似无心的。
但她第一句话就重提了十年前的飞雪,接着就是问他效忠的心还在不在,这带着无定气质的女子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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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的遗孤血脉到了杭州!
这消息令到杭州城内三帮派六联盟的首脑人人警省,个个留神。十年的丁家血案,他们也是有份参与的。十年前的丁方两家势力,要使他们联合起来,再联络外援,方才险胜,而今三帮六盟早已各自为政,均分地盘之后回归为一盘散杀,近年来更有少数帮派因为利益而起了龌龊。虽然今天的丁家已非昨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方家人更是忠心耿耿,有了方家的拼命支撑,十年来,丁家的心腹重地七星湖、紫藤坞就一直都未被拿下,而如今早已无人居住的丁家庄更是不容别人侵犯,几已成为了武林禁地。而现在的方家少主方浩名动一时,成为武林新一辈中杰出的英才,在他的统领之下,方家势力日渐浩大,丁家的剩余势力更被严密保护起来,将养生息。
但是,方浩始终不是丁家的主人,无论他如何出色,他都无法真正继承丁家的力量。但如今,丁家的血脉回到了杭州,丁方两家后人一旦联手,丁雪衣虽为女儿身,身上流着的却是不折不扣的丁家血,她的筹码在于她的正系身份。这样一来,江浙一带的势力平衡必将被打破,何况还有一直在外虎视眈眈并已与方浩的结盟的狂澜砥柱楼?
这么一盘算,无论如何,三帮六盟的人都觉得没有了胜算。本就是认定了丁家的后人不能回到这里来,但这女子显然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三帮六盟的人虽未打下招呼,但都私下派出了人手阻止丁雪衣回杭。但好手是派出了,功夫是做了,人却还是到了,且比他们预想中的要早上一天。最令人惊怕的是,这女子人未站定,先已定下了约会,似是早已料到他们要碰头商议似的,这一招,打得众人阵脚大乱。
此刻的落日楼上就是一副末日光景。
喏大的落日楼,整个给包了下来,空落落的二楼大堂只设一桌,团团围坐的十数人面面相觑,脸上都一副水深火热的表情。
经历了平时的小恩小怨,此刻被迫围坐一桌,必须在敌人定下的酒宴上商议共同对敌的对策,不是不尴尬的。
静了片刻,终于有人咳嗽一声,开口说:“那姓丁的女人把我们都请来,肯定不安好心,她订的酒食我们都不能碰。”
纯属是没话找话说,那孤零零放在桌面的一壶清茶,根本就没人去碰它一下。
说话的人是菊盟的盟主缪矩,他性子粗豪,最是沉不住气,自觉打开了话题,接着又说:“这个女人我看她是脑壳有问题了,居然把我们请在一起,她自己当主人,就算带人来也不好意思带上楼,我们楼下的弟兄也会把守住只让她一个上来。只要是她自己一个人,哪怕是三头六臂呢,不过是个女人,我们齐心协力就先把她逮住了,有她在手,还怕什么丁家方家。”
“嘿嘿”,有人冷笑两声。
缪矩回头一瞪,见是“骑鹤帮”帮主亢飞鸿,脸上带着不屑之色,正在连连冷笑。菊盟与骑鹤帮两月前才因为争一条街上的赌坊执掌权大打出手,双方各损折了十来个手下,此刻虽坐在一处,难免心中有隙。当下缪矩觉得亢飞鸿脸上的神情正是在嘲笑自己,不禁大怒:“我说的有错么,有意见就提出来,躲在一边冷笑,算什么英雄好汉?”
亢飞鸿嘿嘿笑道:“我可没说我是英雄好汉,想你缪盟主何等英雄,等下一定可以独力对付丁家的‘飞凤翔云’绝技,救我们于险境的,我怎么敢取笑,我是为我们感到高兴而已。”
一提到丁家绝艺“飞凤翔云”,缪矩便是再有怒气也发挥不出来,大声说:“那你说怎的?坐以待毙么?”虽然还是声震屋瓦,但明显已是底气不足了。
却听竹盟盟主达雄道:“丁家绝技翔云听说是传子不传女,这丁雪衣传的应是擒凤神针,虽然是天下第一暗器,但暗器是死的,我们未必没有机会。”
缪矩听到有自家人支持,十分高兴,一拍大腿:“中啊,大哥说的是啊,我们把她暗器夺过来不就成了?”
亢飞鸿哈哈一笑,“是啊是啊,就请这两位英雄好汉去把人家的暗器夺回来吧。”
缪矩拍案而起,怒道:“你这老小子嘴里说的是什么?”一撸衣袖,就想上前。
达雄连忙上前拦住。
亢飞鸿兀自冷笑:“这等英雄好汉,怎么连一件小小暗器都怕了?嘿嘿,不敢做,还怕别人说么?”
缪矩怒吼一声,脱出达雄掌握,直扑上前去。
亢飞鸿一掖衣衫,顺势自腰间拔出鸳鸯两柄缅刀,刀锋交击,“铮”的一声火花四溅“来呀,难不成我就怕了你么?”
缪矩见对方亮了兵刃,心中盛怒,嘴里哇哇大叫,也掏出自己暗藏的铁鞭来,呼呼就舞。
众人连忙上前劝架,但两人已斗在一起,一时无法阻止。鞭风凌厉,刀光飒飒,一时不慎,请客的桌子被掀翻了,桌上杯盘茶壶乒乒乓乓打个粉碎。
一时呼喝声、兵器交锋声、怒骂声、地上杯盘碎片被人踩得吱吱声,乱成一团。
劝架众人正急得心急火燎,大敌未到,自家人先打作一团。
一人大喝道:“停手,姓丁的还没来,咱们先来自相残杀么?”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正是“扫剑帮”帮主雷羽发话了。
他中气充沛,又运上了内力,只震得众人耳膜嗡嗡的响,动手的两人出招不由慢了下来。
这时忽有掌声响起,噼噼啪啪,甚是清脆。
掌声一停,便听见了那楼板轻轻一响,一声又一声,有人上楼。
众人都屏息凝神,惊疑不定。
却先见到一晕灯光。
一个女子掌着一盏粉色纱灯,一步步走上楼来。
女子年纪很轻,一袭白衣不沾尘,像是很怕冷的样子,披了一件不掺杂色的狐裘,她掌着灯,笑意盈盈。
这就是传扬的丁家后人丁雪衣?
雷羽刹那以为她的掌声是应鼓励他的发言而发的。
但那雪衣女子走上来,站定了,微微笑道:“打得真精彩,我刚才冒昧拍了两下掌以资鼓励。这场戏,实在非常好看,就请大家各就各位,继续做下去吧。”
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该什么做才好了。
缪矩一时也不知是否应该罢手。但亢飞鸿的刀锋如何之辣,待他一疏神,刀锋已经刺破他右侧腹,溅出血来。
缪矩怒叫道:“老小子,你你你,老子和你拼了。”铁鞭如风,揉身再上,招招是不要命的招数。
这时两人双双扑上,正是“双麒帮”正副帮主欧阳兄弟,一人使三尖钢叉,一人使刀,一左一右,夹击缪矩。
缪矩怒叫:“那么多人打我一个,老子我也不怕……”突然觉得腿弯一麻,身子一软就跪倒在地。他回头一看,看见竹盟盟主达雄正在身后,一副悲悯的神色,不禁大悲:“大哥,连你也……”
达雄摇摇头:“你怎么就不听大家的劝呢,在丁家姑娘面前让大家丢脸……”
大伙一拥而上,把他点穴道的点穴道,夺兵器的夺兵器,按个结实。
达雄转头向丁雪衣道:“本来我们的确想听从这小子的话,在此伏击丁姑娘的,但是,十年前的事情,我们实在心中有愧,要如何偿还,请姑娘吩咐一声,还望高抬贵手,放过我等性命。年前之事,我们实在是受人胁迫的,只要姑娘肯饶了我们性命,我们这就离开此地,终此一生不踏入杭州半步如何?……为表我们之诚,我们先把这小子缚上。”
被打得脸青鼻肿的缪矩抬头来看,肿胀充血的眼中看见那女子手中不知何时捧了一个青铜的小盒子,上面镂刻着诡异的花纹,但握在灯下女子手上,便如首饰盒那般的精美。难道说,这就是武林中第一神器“凤游九天,彩羽翩翩,神针一出,囚凤擒龙”的擒凤针?难道说,正是因为这个小盒子,这帮刚才还众志成城的兄弟朋友们就决心牺牲自己去讨好敌人?
他脸色发白:“擒凤针虽然神妙,但谁也没见过,而且只能发一次,发了一次之后,死剩的人怎么会放过你?”
丁雪衣微微一叹,眼神似乎在同情一个执迷不悟死到临头的人:“你不知道,他们不会出手的……”她脸上又带上了倦意:“当年他们虽然也有下手,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受到了杭州府尹狄照的胁迫,打着清除叛党的名义,如果他们不肯出手,自己的帮会也会被划入叛党的范围内,他们出手是迫不得已的,所以,我并不会怪他们的。况且,假如丁家与三帮派和剩下的五联盟联手,你看明日杭州是谁家天下呢?”
至此刻,缪矩的斗志完全瓦解,不禁怪叫:“当年我也是被迫的……”
丁雪衣只静静看着他,似看着什么奇怪物事一般,好一会儿,她才说:“我是不会让想杀我的人留在这个世上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尽头。
缪矩已经完全绝望,不禁大叫:“不只是我,还有他们,他们也都想杀你,你不知道他们派出……”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已经有人封住了他的哑穴,还有人用刀比划着想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丁雪衣轻轻一叹,低头去剔灯花,总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总是没有让人失望过。
不过一低头,场面的局势已起变化。
本来砍向缪矩身上的两道刀风到了他身上突然一折,直向丁雪衣身上招呼过来。
缪矩整个人给举了起来,扎手扎脚就向丁雪衣砸过来。人犹未到,急风中又有劲风,那看上去已经满头鲜血,只剩下半条人命的缪矩被掷到跟前,竟亮起一刀,一刀就当头劈了下来。
一共三把刀!
丁雪衣“哎呀”一声,腰肢如杨柳避急风,不知怎么一摇一漾,就把刀给避了过去,但她手中纱灯却受劲气所迫,黯了一下。只黯了一下,无数道疾风趁此空隙近身攻来,其中一道,竟不能避过,手上的青铜小盒就给踢飞出窗子去了。
由于太危险,那人也不敢用手夺,只敢用腿把它踢飞了。
烛光又亮之际,丁雪衣发觉自己已被这一十四人团团包围住了,这一十四人,怕是除了十年前那一夜,从未曾如此同仇敌忾过吧,而自己,手上的擒凤神针已经给踢下楼去了。刚才闪躲攻击,有几道劲风扫得胸口发痛,毕竟还是临敌经验不足呵。忍不住,她以手抚胸,又轻咳起来。
灯下,这轻咳的女子像氤氲了一场梦一般。
“扫剑帮”帮主雷羽一向是个爱美女的男人,他早年就继承家族事业,少年得志,中年得意,有财有势,也不知阅尽人间多少美色。但此时此刻,遥遥望见这灯下丽人,心中不禁便是一动。明知家仇不共戴天,他还是忍不住冲口而出:“或许,你可以不用死的……”
他的话立刻遭人打断了:“这女子太危险了,不能留。”
“她是丁家的嫡传血脉,就算废了双手双脚还有命在,断断是不能让丁家的人夺回去的。”
“多留一刻也是对我们的威胁。”
“双麒帮”的大帮主盛锦麟舔舔干裂的唇,笑嘻嘻地总结:“其实下手杀你这样的美人真教人可惜哪,可是我们又不能不杀。”
雷羽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次他叹气的原因是他在说出那句话之后,立刻有两件兵器封住了他的去路。方才他说的话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都让他身边的“伙伴”起了戒心。现在,他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去救那困在重围中的女子了。
那样娇怯的一个女子,上街也要请保镖呢,她怎么敢就这样自己一个人来了?
丁雪衣在重围中,手上没有武器,只仍掌着那盏灯,她低头看着,竟还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
灯罩内的烛火却似受到什么压迫,一阵乱晃,光影摇曳。
老大们已经等不及了,这女子像雪一般寂,却像火一样危险,突然之间,他们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迫力,激发他们同时出手,向这手无寸铁的女子。
刀剑鞭叉同时向丁雪衣身上招呼,就连刚才曾惑于她美色的几个也不敢容情。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一种危机感促使他们猝然出手,他们根本忘了手下留情,也没有功夫去计较是否应该留下活口。一招之间,他们不约而同发动了最厉害的杀手。那种危机感就像鞭子,迫使他们拼命向前冲,仿佛不这样做,就一生一世都赶不及了。
丁雪衣手中的纱灯忽脱手打出。灯未曾落下,已在劲风中被绞得粉碎,那一段蜡烛也给截成了十七、八截,最上面的一点烛苗一歪,几乎熄了。
这时落日楼就如外面的黑夜一般的黑,这伙人在出手之前,还打灭了所有的灯光。
对方一身白衣,黑暗中的攻击对他们最为有利。
黑暗中,刀光剑影都向白影招呼去,将到未到之时却突然隐没在黑暗之中,杀人是不需要有光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呼呼风急。
黑暗中突然有剑光亮起。
适才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如一生中无涯的绝望,而这一束剑光,却似点燃了所有的希望。怅惘多情的剑光,美得教人从心底里感动。
剑光映进丁雪衣眼内,她心中突然一阵感动,像一场早雪,下在心里。
剑光一亮之后,“落日楼”就像被点燃了一般,突然亮了起来,虽然只是微光,却已足够把诸人动作看个清楚。原来那最顶的一截残烛正挑在剑尖上,一泓春水般的剑身,映着烛光,便似在不断流动。
一个长身玉立的锦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丁雪衣身侧,刚才那一剑竟已震慑众人。此刻他缓缓收剑,将剑尖上一截残烛平递至丁雪衣面前。
丁雪衣伸手捧了,凝注烛光,满目都是温柔之意。那男子本来神情极为冷峻,许是看着了丁雪衣眼内那一抹温柔,他那轮廓深刻的脸庞慢慢柔和,就如春日催花开,一丝温柔之意也慢慢浮现开来。
丁雪衣看着烛光,轻轻说:“你就是方浩的大哥江行云罢,果然好武功……不过……”她抬眸看他,眸子里光与影交融,似融化了一片星空:“方浩没有说你是使剑的。”
江行云看着她那比星光还亮的眸子,突然说:“这剑是用来映照世间最美的事物的……”
他并没有说下去,因为恰在这时,丁雪衣手上的烛淌了一滴烛泪下来,丁雪衣烫了一下,手一侧,烛光又是一黯。这一分神间,那被逼退的一干人都发动了攻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攻势。
他们已经看出,有着“狂澜砥柱”楼的少楼主在这里,今日的事已经难以善了,只有放手一博,抓住两人之间较弱的丁雪衣作为人质,也许才有一线生机。
也许是绝望后的希望才是最强大的吧。这一轮的攻击强悍得连江行云都有点意外。原来这干人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战斗力。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大多是在江湖上赤手空拳打拼出自己的江山的,他们的武功在江行云看来也许并不甚高,但他们杀人的功夫却是第一流的,简单有效追求效率。
江行云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轻敌实在是个错误,自己全身而退并不难,但要带着丁雪衣冲出去就有困难了,因为丁是这样一位弱不胜衣的女子,而他偏偏就不能也不想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但他已顾不上后悔,只把一切念头转化为斗志,把剑舞得密不透风,封住一切杀手。他的斗志昂扬得就像一把烈火,却还是不放心,反手把一个青铜盒子递还给丁雪衣。这是他刚才在楼下捡到的,他也知道这就是江湖第一神器“擒凤神针”,但他只是这样还给那女子,因为这是她的东西。
他只沉声说:“有危险时,你就发动神针,并不用顾及我。”
丁雪衣伸手来接针盒,只觉得就如接了这男子一条性命一般。谁都知道,神针一发动,除了针盒持有人之外,在场的人无一会幸免。这个男子说这话的时候,真是不要性命。这样想着,接的时候,不禁手一颤。
江行云却吓了一跳,转头问:“怎么了你?”
正在这时,“双麒帮”正副帮主的双刀直攻了过来,正劈向江行云转头时左颈处的空门。
“麒麟兄弟”的“十八斩”本就是武林一绝,素以“快狠准”著称,此刻得了个绝好机会,怎么会放过,更是奋不顾身,志在必得。
江行云右手的剑正对付其余七人,左手云掌正按破挥捺连连化解“竹盟”、“梅盟”、“松盟”三盟主合力的杀招,这两刀,他不能挡格,但还能避。但因了身后的丁雪衣,他不敢避,只略让了一让,这一迟疑,他已经避不了。
“麒麟兄弟”的刀锋劈近时因速度太快连刀光都隐没了,只剩下了疾风。刀未到,疾风已经绽裂了江行云肩头的衣衫,眼看江行云这条胳膊就要给卸了下来。
便是这样,江行云手中的剑还是丝毫不缓,剑光如虹,映照得四周的人须发皆碧。
刀已到,但竟不能逼近目标。
一道刀光将两柄刀截住了,灿亮如流星般的刀光,一下子截住了两柄刀。
刀光如碧湖涟漪,自中心一直向外圈扩散。
第一圈,麒麟兄弟的刀都给格退,且被其来势引导得划了半个圆弧。
第二圈,两兄弟手里刀都不受了控制,脱手飞出。
第三圈,避近人身,惨叫与刀锋嵌入楼板的声音同时发出,鲜血四溅,麒麟兄弟两只持刀的手臂已经给刀锋当了下来。
那样凌厉霸道的刀法,刀光却是无比轻柔,就如春风拂过湖面,带起人心间的阵阵涟漪。
江行云忍不住“啊”了一声,赞道:“好刀。”
却见那使刀的人儿手上还掌着半根残烛,激战之中,这女子还是带着那种无心的定和美,只有在见着凌厉的攻势时,她的眼神才会亮一亮,就似她手中的烛火一般。
她手里绝美的刀光正是为了映衬自己的绝世剑法的吧,唉,若是这样,便是战上一生一世也愿意。
江行云与丁雪衣并肩而战,也许是因为江少楼主此刻兴起的温柔想法吧,三帮六盟的首脑们才不致因为丁雪衣的加入而全军覆没。饶是如此,一轮战局下来,己方已经全数挂彩,而对方呢,一个脸露奇怪微笑心不在焉,一个一边轻咳一边随意挥刀,实力根本都未完全发挥,等到他们真正动手时,己方怕会一个不留罢。
一念至此,众人都且战且退,退到楼梯窗口之处便一下子不见了,所幸那看似无心无意的两人都没有追赶的意思。
人一开始走,丁雪衣就停了手,任他们自己逃去。手一翻,刀就不见了,江行云却看见那刀是收在衣袖里的,像深闺的美人,一闪即没,待想细看,已经看不到了。
丁雪衣轻轻咳着,原来苍白的双颊因激战染上了两朵酡红,愈发显得逼人而来的清丽。江行云想说什么,却忍住了不去说。
丁雪衣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你一定在奇怪我怎么会放过他们,其实,要他们的命倒不急在一时,他们肯散去,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呢。今晚一战,他们知道我们丁家是不好欺负的,这就够了。”
她看看江行云,又说:“我身子不大好,不能练太高深的武功,练功的日子也不长,功夫实在是不好的,可是,擒凤神针是不能用的。伤了你怎么办?方浩会怨我的……你这人,刚才不知死活的叫我发针,上一辈子一定是欠了使针的情,这辈子才巴巴地赶着要命丧神针之下的。”说罢,不禁又是一笑。
江行云平时不苟言笑,手下都怕了他冷峻的脸,此刻不知怎地,见到这女子言笑晏晏,情不自禁也笑了一笑。仔细咀嚼她话语中的味道,只觉不胜依依,似是刚才险恶的一战都成了此情此景的温柔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