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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篇 ...

  •   韦公馆带了个小池塘,琶醍就在池岸上开。玉华来得早,她今天穿了一身阴丹士林蓝的连衣裙,一条绑了青绢花的长辫倚在胸上,看上去清秀得很。素玥和玉华拉开一块偌大的白色幕布,用竹竿撑了立在池边。傍晚的天空已经落了幕,客人却还未来齐。玉华带了招太太做的桂花糕给雁山夫妇,说是给他们道谢。恰巧韦雁山今晚不在家,薇因呆在房间没有下楼,花园里只是她们二人。素玥提议说,“你就站在这幕布后面,我来抓你,若是你被抓到了,你就输了。”

      玉华忍不住笑,“我有什么可问的?”素玥不理,她穿着月白色大袖旗袍矮过身子钻进去幕布对面,倏然身影像掉进了牛奶似的隐没。她大笑着伸着双手来摸,玉华猫着身子只得躲,几个来回,两个人竟僵持不下。蓦地一阵秋风吹来,竹竿吱娅一弯,幕布环住了玉华的身影,像是白雕玉。素玥忙伸手去抓,隔着幕布抱住了玉华。她高兴地大喊,“我抓到了,我抓到了!你得服输!”玉华叹了口气,都依你,都依你。

      素玥这才得意地收了手,她刚钻回去,却发现玉华呆呆地失了神。她顺着目光走,周敄一身公爵衣,搀着芸珊远远走着。素玥冷笑一声,连穿跟鞋都站不稳,害周敄陪着她做绅士,女人就是这点贱,特别是芸珊。玉华在一旁故意大声喊他,“周敄,快过来!”周敄停在远处摇了摇头。玉华猜是芸珊的意思,心痒难搔地拉着素玥走了。今晚的男主角是周敄,女主角却不是青雨,她们无心再看。素玥本想着和玉华去楼上看书,丫头请她们去薇因的房间。她不自然地瞥了玉华一眼,应了一声。玉华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全当听不见,也跟着素玥去。

      薇因今天格外精神,脸色比以往红润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家里热闹的缘故。她时常张望窗外楼下的花园,看见上了场的男女,却又看不清。玉华倒是无事,按捺着性子陪薇因坐着,总好过在楼下看芸珊弄虚作假。梦境与现实交替在眼前上演,惨白了张脸,空荡荡地悬在半空。

      蓦地,时断时续的箫声又从屋顶上逸过,大家都抬头看,玉华和素玥也探头出去看,原来是韦雁山回了家,在飘台上吹箫。薇因在她们身后笑着说,“就为了哄你们开心,他倒还真愿意赶回来。”

      玉华愣了愣,素玥却故意大声地回答,“怎么会?雁山兄和嫂嫂这般恩爱,人见了都要羡慕!”玉华低着头,她心知肚明这话是冲着她来的。玉华拉住素玥,素玥却越说越激动,“若是雁山兄有了个好的妻却想着娶妾,我倒是宁愿、咒他下半辈子做孤家寡人去!”

      薇因平淡地“喔”了一声,表面上波澜不惊,目光却锋芒似的架在玉华身上,要逼她说出真心话。玉华装作置身事外,扭过头不看她。薇因跟着冷笑了一声,“难道还有人非得做他的妻不成?”

      玉华按捺不住,尖着声反问了一句,“妻?步步将我推向韦雁山的,可不就是他的妻?”她望着素玥的手颤抖,拉住她的手,又被素玥甩开。薇因干巴巴地拍了几下掌直笑道,“我请你帮忙不假,谁曾想你也使过勾引男人的下流手段!怎么,既然敢做还怕这件事情传出去不成?”薇因一桶脏水往玉华身上泼,事关女儿清白,若是真论起真假,玉华怎么也说不清。她只好说,“李薇因,你要怎样?”

      听见这话,薇因的身子慢慢地放软下来,凄凉地笑道,“替我照顾好他。”玉华不解,“嫂嫂,您这是什么意思?”

      外面忽然大喊起火了,薇因起身望向那边的窗子,倒真像是东窗事发。素玥原本情绪就坏,她惊慌失措地跑出去。玉华忙叫丫头照顾好薇因,像是逮着了机会,也跟着素玥跑出去,却发现素玥跑的是宅门的方向。趁着素玥抽出门闸的功夫,玉华连忙跑上去拉住她问,“不去救火,你跑出去干什么!”素玥转过头,玉华借着微光才发觉,素玥脸上已是泪光涟涟。她甩掉玉华的手,带着哭腔喊,你们都把我当成小孩子!说罢,她踉踉跄跄地跑进门外的黑影里。

      玉华想要追出去,转头却见韦雁山在后头拉住了她。她打了个激灵,慌张甩开便往后退,掩着面喊,“韦,韦先生,我们还是别见面了好!”雁山还以为玉华被吓得紧,还说着胡话,他看着她笑,“傻孩子,等我回来,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花园里的火早已灭了,据说是幕布着了火,同学们合力把幕布挥到小池塘里,这才灭了火。虚惊一场,其他人顾着收拾琶醍过后的狼藉,玉华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周敄朝她走过来,他的僧衣还未脱,脑袋上罩了头套滑得发亮。玉华的衣裙在风中飘动,宛如阴森森的女鬼。和尚道行浅,近了身便和女鬼搭话,“演过这次,我就要走了,和周家人一起搬去香港。”玉华说,“没关系,我还会等你和青雨的故事。”周敄无奈地笑了笑,又说,“琶醍结束了,不如一同坐我家的车回去罢。”

      玉华不做声,闷闷地像是满腹心事。直到周敄将她送到家门口,她只打过招呼便上楼了。回到家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凭招太太怎么叫也不应。

      第二天清早起来,招太太在门外叫醒玉华,说邻居周家要搬家去香港。玉华下床开了门,又坐在床沿要梳妆。招太太又说,瞧你心急火燎的,总是这么惦记着周家的少爷。玉华却说,他们家的菊花开的可好看,我去年见过,一直记着呢。她换了条不起眼的青布小衫,叫起在房间看书的玉徽下楼。

      前几年还没打仗的时候,周家还替长辈做寿。搬家留下的,年还是昨日的年,黄花也是昨日的黄花。

      车停在路边,周家的帮工把行李放上车,周敄穿着长衫站在周家人中间,众星捧月似的,又如一只独立的白鹤。玉华借着机会绕进门里去,周家的老姨娘认识她,姨娘家住上海,不跟着主人去香港,是留下来守宅子的。她与姨娘说过,些碎法币过手——虽然是一斤米也买不起的票价,却也足表心意,就和玉徽抱了四盆□□离开。门外周家的马车早便走了,大约怕是在上海再待下去,又要过起朝不保夕的生活。素玥的面见不得,似乎偌大的上海只剩了她招玉华一人。

      她和玉徽将菊花搬去招公馆房后的花园,又将其中一盆放进房间里。她要打理菊花,无暇顾及玉徽,他便坐在藤条秋千上看书,吱娅吱娅地,像玉华踩过遍地的落叶。“阿姊,”玉徽叫住她,“迪渥斯是什么意思?”玉华直起身子想了想,“是离婚,”她笃定地回答,“是离婚。”玉徽捧着脑袋沉吟了会儿,又说道,“阿姊永远不要想起这个词,它坏得很。”玉华没有说话,用剪子掐掉花下一支横生的茎。

      报纸下午才送过来,大约是今早汪伪特务在抓□□,西藏路又封锁了。按照惯例,报纸总是先经过招先生的手,再从玉华流转到玉徽手里。今天招先生出了门,玉徽殷勤抢了先,拿到报纸就收进他房间里。玉华帮招太太做完家务活,去给玉徽送茶叶蛋。

      之前招先生去六安,带回来些六安瓜片。玉华想,用六安瓜片泡晚茶提神已算是奢侈,做茶叶蛋更是暴殄天物。玉华眼看着招太太只偷偷撬下星碎的茶饼渣子,再掺上买来的劣质茶叶做茶叶蛋,倒是香得很。茶叶蛋算不上风味,却让玉华安了心。至少招家人好想着怎么好好活下去,不会连根拔起离开上海。还有,她还能见到素玥。

      玉徽看报的习惯可坏,将报纸一张张地铺开,好似巡视臣民,他便站在床边背着手、低着头看。忽然一阵狂风吹开床上的报纸,玉徽忙绕过床去捡。风又起,他竟是一阵手忙脚乱。玉华放下茶叶蛋,关上了窗,飘飞的报纸披帛似的落在她手上。“阿姊是天上的仙女!”玉徽望着落在她手上的报纸笑道。

      她朝报纸上一瞥,却是韦家太太李薇因的讣告入了眼。山雨欲来风满楼,天色蓦地暗了。她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收进怀里,伸手去扭开煤油灯,却发现灯油不够,便捧起下楼去添油。楼梯昏暗得很,玉华的脸也黯然下来。

      不久,外面下起了雨。虽说秋雨肃杀,招太太却常说要关着窗,才不会让屋子这么湿漉漉的。屋子里暖融融的,玉华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一点点蒙上她的泪光。窗外的雨愈下愈烈,她却无心再管院里的那几簇黄花。她研了墨,铺开那张报纸,在李薇因的讣告覆上偌大一丛墨菊。

      报纸不如宣纸,墨又不如好的徽墨,乌墨肆虐过油墨字。玉华指着走,墨迹也跟着走。她说,不行,这里是新的花蕾,你们不能碰她。这儿是北平,这儿是天津卫,这儿是苏州河…她从未见过花会从纸上绽开,张牙舞爪的,她觉得是个奇怪的兆头。玉华抓起报纸,墨菊又似一团漂浮的乱草,朝下滴着墨。

      她剪下纸墨的花蕾,贴在□□上。听说花能招魂,菊花最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当作一副鬼魂栖身的躯壳,只觉天旋地转头晕得很,一会儿便上床睡去。

      傍晚停了雨,天色澄明。招先生回了家,找孩子们要起今日的报纸。玉徽怎么也找不到那张末页,想是玉华拿走了。他去玉华的房间找,却只见她桌上的菊花被挪走,玉徽猜她大概是到花园去了。他跑去花园,玉华倒在花盆边,手上一捧黄花瓣,□□上贴着浸湿的墨菊。玉徽忙把她扶起来,却听见她喃喃道,她们死了,她们死了。

      玉华说她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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