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海湾》陆羡笙

15、暧昧

　　小型刷又一次扫过江引笙的下睑。
　　遮瑕膏加珠光眼影，几层粉也没有盖住黑眼圈。这个化妆老师够烂的。
　　江引笙透过镜子瞥了一眼化妆老师的脸，眉身不易察觉地扬了扬，视线又回到了自己的脸上。
　　很白，很细，很美，一如既往。
　　可恶的是一团黑影突然跳入镜面，在她身后晃来晃去，搅得心烦。江引笙更不耐了起来。她抬起眼，看见是Tag穿一身黑色的冲锋衣，也背对着自己。
　　舌根弹簧一样发出吐痰似的音，一串一串黏在一起。江引笙听不懂。但开工这几天，她把Tag看贺潇忆时满眼的喜色摸得清楚。
　　从苏黎世到宁湾，跨了几个大洋大洲而来。每天除了早上跑步、上午逛景点，就蹦跶在贺潇忆身边。有时还提着什么生煎、烧饼、糯米饭和豆浆当多么稀奇古怪的宝物，硬要拉全剧组都尝尝，最后留着一袋包得好好的递给贺潇忆。江引笙觉得，他们至少炮友以上。
　　这想法让江引笙舒服了不少。几天前，她还非常震惊于贺潇忆模模糊糊说的什么“我非常喜欢他，但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喜欢”，现在她只觉得这种不想占有的“非常喜欢”是觅有炮友的可笑借口。一种伪善的包装。尽管它依然环绕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镜子里，贺潇忆坐在一边，很认真地在邹导临时塞给她客串的剧本上写着什么。Tag对着她不住地说话，而她只是聆听。江引笙觉得她的这幅模样与往日不同。具体怎样不同，江引笙想不出。或许是因为安静得几乎像是冷淡？她从前并不这样安静。
　　“可能她的外语也不怎么样。”
　　江引笙这样想着，就听见剧务把贺潇忆叫了出去。Tag话说到一半，转过脸目送她的离开。
　　“怪可怜的。”江引笙心里想。她抬起胳膊，拉了拉身后的Tag。
　　“你有没有中文名字？”
　　“中文？”Tag转身对着看镜子里的江引笙，用别扭的中国话吐出来几个字，“贺潇咦、贺小姨？”
　　“你，”江引笙从镜子里指了指Tag，一字一顿，显出少见的耐心，“你自己有没有中文名字？”
　　“我？”Tag也指了指自己，满脸迷茫地摆了摆手，“我不会，中国，说。”
　　江引笙不再有耐心。她拿起化妆台上的手机，拇指在翻译网页上“噼里啪啦”打了一串，递到Tag面前。
　　“哦没有。我叫Tag，在中国也还叫Tag。”
　　Tag明白了江引笙的意思。他英文说了一半停下来接过江引笙的手机，手指敲了又敲：“不过，也许我应该取一个中文名字。我的名字译成中文是什么呢？”
　　“老虎。”江引笙张口即来。话说完她感到一股力量，是从胸腔升腾出的自信。在她对英语模糊的印象里，tag这个词就叫做老虎。十分确凿，不需要推敲和怀疑。
　　“老湖？老湖。老湖。”Tag念了几遍，觉得顺口，脸上非常欢喜的样子。下一秒，他又抓起江引笙的手机，打下一行。
　　江引笙接过手机，看见中文框里写着：“那姓氏怎么取呢？贺潇忆姓贺对吗？这个姓很好听，你觉得怎么样？”
　　“贺在中文里是恭喜的意思。”江引笙把手机递还回去。
　　“那就姓贺了。恭喜的意思很好，是祝福，是期待，有很多未来的样子。老湖贺。老湖贺。哦不对，贺潇忆，贺在前面。贺老湖，贺老湖……”
　　Tag把中文名字念了又念，最终向江引笙说了一句非常标准的“谢谢”，踩着很快乐的步子走出了房间。

　　“老湖？老虎？她说直接译过来是老虎？”
　　贺潇忆瞪大了眼睛，很快想明白了江引笙在英文上的文盲。她抿了抿嘴巴，也不戳破。可两边的嘴角还来不及往上略扬上一扬，贺潇忆的瞳孔就又因为惶恐隐隐撑大。
　　Tag叫贺老虎。Tag怎么姓贺？Tag怎么跟她姓？……
　　“小贺你再走一遍，换个机位再保一条。”
　　邹冶的传呼机打断了贺潇忆的闪念。
　　“诶诶来了来了！”贺潇忆应和完，习惯性踮脚凑近Tag的肩膀，“这里现场收音，安静得怪无聊的，你不用像我们一样在这里干等。宁湾好大呢，好多地儿可以玩儿。”

　　“如果有什么工作的话，我也可以帮她的。”
　　江引笙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翻译，又看了看身旁的Tag，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严婧的视线从Tag的手机屏上移开，手中的布包搭在江引笙的椅子上：“她就这么拿着四倍的薪水把妮妮赶走了，现在谁是艺人谁是助理？”
　　监视器上，贺潇忆正在和姜奕鸣搭戏，饰演一个只有两句词的大一女生。镜头削弱了她的五官，然后把她的脸庞拉宽。
　　“总之你不是艺人。”江引笙没有看严婧。她拉过椅子上的包拿出镜子，然后心安理得地将这只似乎收纳了整个世界的包塞给了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Tag。
　　她拍了拍他，然后用蹩脚的英语说：“找个地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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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老师。”
　　“什么事？”
　　“你……您真的、马上就走了？”
　　“我早几天就交了离职信啦。”
　　“是……没有……老师，那个学校论坛上的绯闻我……”
　　“那些东西，不应该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无论是我，还是你。辞职高校工作，专心创业，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你是我的导师……”
　　“传播学的学硕，吕老师也是研究数字营销。方向上有细微的不同，但你可以联络一下她。凉子，不要多想。”
　　“多想什么？你跟我描绘了那么多理论、实验、学科前景，让我对学术这么喜欢、这么虔诚、这么信仰。老师……宋彦川，你说论坛上风言风语不该影响生活，然后你却这样莫名其妙地离职了？是你的学术理想突然消失了还是你在害怕？你害怕什么呢？是只有我一个人多想吗？”
　　“卡！小姜你回办公室里面，全部再来！”
　　邹冶的食指“哒哒哒”敲着身下的塑料椅。程珂看出他的气不顺。
　　江引笙走出办公室，等到拍板“啪”的一声以后，又一次伸手敲响房门。
　　犹豫，内疚，不解，难过，气愤……江引笙有意识地将繁复的情绪一一递进，在姜奕鸣抱着纸箱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再一次转过脸哽着嗓子急声道：“多想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
　　“停！”邹冶不待江引笙念完对白已经喊了卡。
　　程珂的视线从监视器上抬起，落在江引笙已经恢复了漠然的脸孔之上，心中暗叹朽木。
　　“小江。”邹冶站了起来。程珂感到他在努力平复焦躁的心情。
　　“我知道你这段戏捋了特别多的层次。但是你的神态、台词、身体反应……所有里边儿的情绪变化都太机械了，甚至很僵硬。表演要专心的，如果分神了，刻意去追求技术，就沉不到角色里边。这个戏就让人相信不了。”
　　邹冶继续讲戏，手上不自觉地把一本剧本卷了又卷：“梁凉听说宋彦川离职的消息跑过来从证实到质问，你走进办公室看到他收拾东西一瞬间就明白了，然后你疑惑他离职的选择、好奇他对你的感觉、揣测他态度上对感情的逃避……所有这些东西的展开基于你清楚你非常喜欢他，这是心理支点。其次你最心底其实也相信，他对你同样不止于师生之间，所以你敢这么直白、敢近似于质问地去说自己的心情。小江你现在看着姜奕鸣。他是你认定的人，你对他非常上头。一个人从内心深处喜欢另一个人，那你看他的眼神都应该是不一样的。”
　　江引笙望着姜奕鸣。一字眉很细。睫毛拂下阴影，双目深邃。他鼻根粗壮，但鼻尖分外秀丽。江引笙知道在这张清俊儒雅的面孔之下，姜奕鸣爱好练拳，爱好调戏女孩儿。
　　“不行。”邹冶叹了一声，“感觉都不对。小江你要把姜奕鸣当成你的男朋友，最上头最热恋期的时候。诶对。你深爱他，也仰慕他。现在他因为你们两的绯闻从高校系统离职，你特别自责，特别担忧，怕自己毁掉他的理想和事业。对，你跑到他的办公室看到他收拾纸箱，一瞬间的了然，然后非常内疚……”
　　喜欢、深爱、内疚……江引笙紧望着姜奕鸣的眼睛，在那黑色的瞳孔里恍然看见了明然。他震惊又难过地看着她，目光那么锋利，像是、像是厌恶她。对！他厌恶她。
　　江引笙的心抽痛了一下，眼睛霎时涌上了一层泪。
　　“对这个眼神。”邹冶眼睛亮了一下，“有点感觉了，但不要这么悲伤。师生暧昧，别太沉重了，你想想Tag看小贺的那个感觉。”

　　贺潇忆心里猛地一惊，转脸看了看身旁的Tag。
　　Tag抱着一个装满江引笙大大小小东西的包就在贺潇忆身边。他也像在朦胧的瞌睡里突然被点了名似的，猛猛抬起头，然后垂过脸好奇地望向贺潇忆。
　　“是要干什么？”他用德语问贺潇忆，口形夸张，声音努力放轻。
　　“没事。”贺潇忆摆摆手，匆忙移开了目光。然后她又伸手，从Tag怀中抽过那只装了各种护手霜、防晒、散粉、遮瑕、矿泉水的帆布包。
　　Tag的目光的确很亮。
　　那样亮堂堂的高兴，竟然不是她在自作多情。
　　贺潇忆脸上突然一阵热，恍然之中她再一次觉得无措。
　　不过周旁并没有人因为邹冶的话关注他们。Tag和贺潇忆本就像是组里边儿得了默认的一对儿。几台摄像头和打光板下，江引笙和姜奕鸣——这对决定了所有人下工时间的男女主角，才是所有人这时候最关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