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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重逢(2) ...

  •   贺潇忆端着碗站在厨房里,筷子对着砧板旁边已经装好盘的小酥肉、糖醋肋排和凉拌娃娃菜。
      明然把切好的豆腐扔进汤锅,又拿起热水壶往切了十字的番茄上一浇。
      薄薄的番茄皮绽了开来。另一个灶眼上,银鱼蒸蛋溢出了香。
      “都两点了,其他的别做了。”
      “你买这么多菜来,能多尝一点是一点。”
      贺潇忆没有接话。她正夹起一块有点黑的小酥肉,很认真地戳挤在碟子上的番茄酱。
      “宁湾博物馆这两个月展览英国国家美术馆的油画,前一批AI画作总算撤下去了。这一批都是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这些大师的原作。我看宣传图,画展布置得很美。光线设计让空间还有历史都流动起来了。”
      明然盖上玻璃锅盖。他用提盘夹把旁边的银鱼蒸蛋从蒸锅里抓出来放到砧板旁边,然后好奇地瞥了一眼贺潇忆。
      空气竟然沉默。印象里,贺潇忆是那种唠起嗑来绝不会让话掉在地上的人,何况她对文学、音乐、美术之类很有感受,每每谈起,总是充满想象。不过,见她此刻对着面前的三盘菜发愣,明然脸上倏尔笑了一下,当她是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得好。
      “鸡蛋现在烫。但娃娃菜你看看好不好,这个凉拌汁特别开胃。”
      “我前不久去公园画了一副肖像,手真的生了太多。形倒还好,色彩和光线总是缺一点。”明然盛饭回来,站在贺潇忆旁边,划下一勺蒸蛋盖进饭里,“一天天忙忙叨叨没有留白,钱又不可能赚够,还空消耗时间。我打算下周临一临毕沙罗的静物,或者……”
      话声被贺潇忆的手机铃声打断。
      贺潇忆放下碗筷,从裤子口袋摸出手机。
      “嗯嗯行。好。没事。”
      她答应了几声,按掉手机,抬脸对着明然,视线却避开了他的眼睛:“有点急活,我来不及吃了,得回去应付一下老板。”
      碗碟旁边空空荡荡,一块骨头都没有,陶瓷碗里却还剩着大半的米饭。明然知道贺潇忆之前在等他,所以眼前的菜几乎都没有动。
      “哐哐哐”很急地响了几声,然后停了下来。外面的动静轻了很多。贺潇忆应该正在换鞋。
      她这么着急赶回去,又什么都没有吃,挤地铁很容易低血糖。明然这么想着,提起嗓子冲外边说:“你赶紧过来再吃两口呗,否则也太饿了!”
      外边的全部动静忽然停了下来。
      连门响都没有,安静得奇怪。
      明然等了一会儿,端着碗想去看看。谁知贺潇忆犹疑地走到厨房门口,正把脸探过门来。
      鼻子被明然手上的碗猛地一撞,霎时就红了。
      明然慌忙放下碗:“我冰箱里有冰牛奶,我给你拿。”
      “没事没事,没啥感觉。我先走了。你吃不完的话再打包,给我送过来当晚饭。”贺潇忆仍然笑嘻嘻的。她在手机上敲了敲,把酒店地址发给明然。
      “江引笙也和我在一起。”
      眼睛和鼻子一起发酸。贺潇忆说完,转过身“哐哐哐”地走了。

      ————

      地铁左边的门缓缓打开,背靠在门边的贺潇忆脚下一个趔趄,被人流挤出了地铁。在自动门又快合上的时候,她才又踏上地铁,挤回原位。羽绒服的衣带正卡在自动门中,这一站的功夫她蹲不下来。
      贺潇忆的肚子咕咕直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明然那碗撞了一下,她头晕得很,只想找个空位蹲一会儿。但是这几站路,能挤上地铁就已经很难。
      身侧紧抓栏杆的男人嘴里平白呼出很大一片烟味。烟草焦味分外灼人。贺潇忆挨着门瞥过脸,努力想要避开。
      妮妮的微信消息又一次跳了出来。
      ——是江引笙催她催得太急。
      似乎是邹导弄了点酒来请江引笙,所以她让助理过去应付。而今天,是剧组年假的第一天。
      假期没有道理理会工作,贺潇忆心里想要奉行欧洲的职场规则。但是,她在明然家呆不下去了。
      划掉消息,手机屏上正是明然与她的合影。
      是在学校旁的剧本杀馆里。明然求她帮忙来扮NPC,于是她扮上古装,比耶靠在明然的身旁。灯光旖旎,背后的屏风画着鸳鸯。但凤冠下两圈深蓝色的眼镜框提醒着她,这是一场戏,她只不过是假扮新娘。
      够了!贺潇忆划开手机,把壁纸换回瑞士的琉森湖。冰似的湖泊。钻石一样剔透的蓝。
      扔掉全新但被泼了辣油和咖啡的鞋,在剧组周旋各色乱七八糟的打量,成天笑脸应付阴晴不定的老板,坐个地铁撞一鼻子烟灰……这是她的选择,而生活一向这样。是她自己情不自禁地靠近,怎么还能继续贪心不足。
      明然放不下江引笙,她一直都知道。她应该求他圆满。不该,问心有愧的。
      她只是把所有心动贮藏在心里,做一个很好的朋友。对于很多人,她都是很好的朋友。

      ————

      “哒啦”一声,明然扣上保温盒。
      这个保温盒好几层高,还是本科那会儿拍广告送的。很久没用。
      他把保温盒在包里放好,而后披上羽绒服,换鞋出门。下楼后走了一会儿,到了站点。安检,刷卡进站,坐电梯,然后登上地铁。
      明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恍惚得摸不清情绪。
      地铁的窗外和门外飞速闪过一阵阵黑。广播和广播的中间是穿梭在地下的啸声。像是时间。

      “他们都喜欢你这幅画,你把它卖掉就不需要贷款读研了。”
      “这幅画画的是你!”
      “十万块!这虽然是你的画展,但是我,还有学院、艺术馆、文化公司的老师都出了力。我当然想让你从里面获得更多……”
      “这画的是你啊。管他是什么藏家,出价一百万我也不会卖。这是我画的。我知道这幅好,知道它美、它是艺术,根本不需要钱或者什么大师的评价来定义和衡量。”
      “那你他妈办什么展呢?”
      “你让我办的呀。”明然看着江引笙的眼泪,心里一阵绞痛,激切的语气温柔了下来,“我们只留这一幅,其他卖掉,好不好?等以后我们有了家,把它放在玄关或者装饰柜上……”
      “放在家里?放在家里时刻提醒我,十八岁,站在全国最高规格的舞台上发了癫痫?从此以后,连舞都不敢再碰?”眼泪挂在眼角,江引笙冷笑,“不过也好,像你想的那样,只卖其他那些小几千小几千的,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家。”
      “你的舞蹈是艺术,达不到极致你碰都不碰,不想玷污。我画的画就是商品。我用所有情感、身心精力投注在上面,就他妈是为了换钱?”明然的声音又激切起来。
      ……

      最末一次争吵又回响在耳边,把明然的心攥住,狠狠蹂躏。
      一道道话,像尖利的刀。
      广播又一次响起。地铁门缓缓打开。
      进出的人流带进一阵风,让明然得以喘息。

      他即将再见到她吗?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其实,这四年,他一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回忆她。
      愧疚?愤恨?疼惜?或者只是习惯性带着痛意不断不断地想念?
      够了!他不该奢想这些。贺潇忆午饭没有吃好,他要赶紧给她送过去。

      ————

      贺潇忆留下的地址是一个四星级酒店。位置靠近城郊,但离地铁站并不远。
      小雕塑,小喷泉,一排非常气派的楼梯引入大堂。前厅里,除了门口几支象牙色的柱子,装潢布置便没有其他可圈可点的了。
      相似的富丽堂皇里,前台站着小小一队正在办入住的客人。明然无人咨询,在这分外开阔的空间中白白绕了好几圈。
      “你好?”戴着剧组工作牌的妮妮在旁边观察了明然一会儿,犹豫地走过来。
      她看身形相貌猜他是组里特邀的演员,又想他口罩帽子墨镜什么都没有,心里狐疑了一下,决心来搭个讪。
      “啊,你好。”明然很友好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他瞥见面前女生脖子上挂着一块蓝色工作牌,以为她是酒店的服务人员,于是匆忙打开和贺潇忆的聊天页面,又觉得不妥,放下了手机:“请问你知道这里从哪里上7楼吗?我来见一个朋友,她跟我说是在这里的7611,但现在还没有回复我。可能要麻烦你查一下,是叫贺潇忆。”
      “贺潇忆?你是贺潇忆的男朋友?”妮妮的八卦神经绷紧了,一对圆眼睛晶晶亮。
      “不不不不我不是,你认识贺……”
      “在暧昧期嘛,这个我懂。我和贺潇忆住一块儿,现在她当然回不了你消息。之前邹导老骚扰笙笙姐,也就是江引笙,我们老板。今天组里年假第一天,又找她去房里喝酒。笙笙姐把潇潇叫过去应付了。”妮妮引明然上了电梯,拿房卡一刷,按下7楼,“我猜是笙笙姐觉得邹导对潇潇也有点意思。她天天在组里忙东忙西是太扎眼了,这么机灵的打工人谁不喜欢?不过既然你是她男朋友嘛,那可以去7648找她。邹导房间,谁知道里面发生什么。”
      妮妮两片嘴唇动得飞快。
      合上的电梯门覆在明然面上的阴翳逐渐浸没了他全部的神色。

      ————

      电梯门打开。
      隔着一层墨镜,明然站在那里,与她四目相对。
      江引笙愣住了。
      她看见他也是一样的震惊。
      ——澄澈的双眼微微瞪大。满面不可置信。

      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明然脸上也是这样的不可置信。

      那是刚毕业,她去跑电视台一场选美活动的通告。几家经纪公司牵线,把比赛前二十多名姑娘拉进一场庆功宴。这个饭局来了好几十位影视公司的名导、名制片。人人都知道,它才是真正的赛场。
      清纯懵懂太幼稚,狐媚引诱太廉价。江引笙熟悉这些三四十岁、自况艺术家的成功男性。推杯换盏中,只有朴素的温柔最能哄人。其实,在舞台上站了十几个小时再扮上笑脸来饭局应酬的都是强撑。可笑这些男人,以为体贴是最装不出来的爱与品性。
      那晚江引笙格外温柔。这是她一石二鸟的阴谋。
      计划很顺利。她认识了秦任杰,帮半醉的他挡酒,在他衣领沾了口红时递湿巾,声音柔柔软软地谈舞蹈谈电影谈艺术,临了临了扶着他上了车,还递过去三大盒果切外卖,说吃水果能醒酒。而一切果真印在了明然的眼中。
      霓虹绰绰,城市高楼绚丽又冷漠。凛然的夜风沁入丝丝尖锐的寒。
      他看起来愤怒又伤心,却只跟她说一份工作根本不值得她去讨好谁。
      还不够明显吗?她出轨了!因为舍不得,因为不能舍不得,她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逼他离开。践踏他的感情,辱没他的骄傲,从而碾碎他的爱,还有,她的爱。
      可是他怎么还在心疼她的牺牲?他凭什么对他们的感情有这样牢固的自信?他知道这样的信赖和温柔是把她的心一刀一刀划开,一层一层剥下,拉杂摧烧又油煎火燎吗?
      江引笙推开他,在那自行车轰然倒下的声音里声嘶力竭地说,她早就爱上别人了。
      声音混着浓烈的哭腔不住颤抖。
      这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的眼泪。
      厚重并庞大的灼痛感弥漫在胸腔、腹腔、以至整个体内。

      那三年的最末,明然脸上就是这样的不可置信。一样的不可置信。
      而今他又站在她的眼前。像从前一样,清朗,明亮。
      内心庞然的歉疚最终被重逢的喜悦所遮覆。可是一道响亮又刺耳的玻璃声打断了它。

      玻璃砸在地上的碎裂声从7648号房间传来。
      电梯侧对着这间房。
      明然的视线望了过去,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将目光狠狠地刺向了她。
      “你怎么这样。”
      他几乎没有停留,快步走到7648号门前,把门敲响。

      久违的酸意涌上喉咙,厚重的湿意一下堵住了鼻子和眼睛。愧意汹涌,卷席而来,再一次将心中的喜悦冲净。
      7648号房发生了什么她怎么知道?他又怎么知道?她应该表现得无辜、茫然、不明所以,或者关切、愤怒、甚至委屈。可是这一次没有人看她表演。她明明清楚,是她把贺潇忆推向邹冶、置于彼处。
      明然竟然这样担心她吗?
      江引笙飞快地走进电梯,用力戳了好几下关门的按键。
      幸好她戴着墨镜。幸好她戴着墨镜。幸好她戴着墨镜。

      ————

      明然“咚咚咚”很重地敲了几下门。
      7648的门开了。
      贺潇忆把脸探出来,目光略震惊,神情却很喜悦。
      “你好快。但是你敲错门了吧?不过正好你来帮我。”她打开门,引明然走进来,“邹导呢,弄了点酒。本来我说拿几瓶就很好了,但他盛情难却,说这个酒味道好,又是葡萄酒,多喝对女生身体好,要我弄一整箱回去。我哪来那么大力气?结果我毛手毛脚的,刚刚拆酒还把烟灰缸折腾到地上了。”
      房内,邹冶拿着扫帚,正在扫地板上的玻璃块。
      程珂站在窗户边上拆酒。好几只大箱子从落地窗一直堆到茶几。
      “这是我们剧组两位导演,都是行业里的大导演。特别牛。”贺潇忆转过脸,笑吟吟又介绍说,“老师,这是我朋友,叫过来帮忙的。”
      “诶!有个男生来那最好了。你们女演员女助理还是不方便,这种力气活得找个靠点谱的男的使唤。”邹冶冲明然很慈蔼地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去拿簸箕。
      “小伙子你帮小贺一起搬一下这箱酒。也不用拆包装了,万一想要送人。”程珂用目光点了点茶几旁边拆了一半的酒箱。
      贺潇忆于是领着明然,非常熟悉地绕过沙发。

      不是他想的那样。不是那个戴工作牌的女生说的那样。
      眼前的一切并不恍惚。阳光穿过窗户反而变得温暖。
      他刚才怎么会这么想江引笙?他竟以为她阴险恶毒、不择手段!他怎么能这么想她!
      “我先去放一下手上的东西。”
      明然向贺潇忆这样解释,然后冲邹冶、程珂点了点头,脚下几乎踉跄地冲出了房门。

      电梯门前一片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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