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听雨》单色平面波

4、清明的雨（4）

　　下楼的时候我在想，霍斐和我真要有点什么，也不至于取个东西还要来小区门口。

　　这个清明因为连绵的阴雨而显得格外阴冷。霍斐开了迈巴赫的车窗，我把雨伞前倾，自觉替他遮住会落进车里的雨。

　　他目光在旁边的何苏身上稍稍停留，见我没有要介绍的意思，识趣地当没看见，伸手把沉甸甸的袋子递给了我。

　　“一只鸭子，一打活珠子。”霍斐尽职尽责地解说，“鸭子是傍晚刚斩的，很新鲜。”

　　我不免有些惆怅：“吃过饭了。”

　　烤鸭新鲜出炉的最好吃，复热后风味要差得多。偏偏熟食没法室温保存，今晚不吃只能放冰箱冷冻。

　　霍斐说：“放冰箱也没事，拿出来微波炉热半分钟，化冻就行，再浇热卤。”

　　很专业的解决方法，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个吃鸭大师。

　　我应了一声，他又说：“阿姨问你工作是不是很忙，她说让你注意身体。”

　　我低下头缓了缓情绪，“知道了。”

　　“小乔，”何苏在旁边冷不丁开口，“你之前说过心脏不舒服想要做个检查，是不是忙起来又忘了？”

　　“……”

　　“心脏不舒服？”霍斐有些疑惑地看向我，“你怎么没提过？”

　　我奇怪：“……跟你说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医生。”

　　“跟他说，他能给你批薪资打折的病假，”何苏话里带刺，“不是比轻飘飘地带两句话更实惠吗？”

　　霍斐看向他，他也回看霍斐。两个人的眼神都不是很和善。

　　何苏一直不愿意走，我也懒得管他。但他此刻很像那种跑到儿女工作单位拉住领导要求善待自家小孩的家长，表面上是为了我好，其实自我感动得可以。

　　如果霍斐只是一个普通老板，估计回去就要给我穿小鞋了。

　　我出声警告：“何苏！”

　　何苏收回目光，很快妥协：“抱歉，我只是提个建议。”

　　“你可以走了。我的事情会自己处理，目前还不需要你操心。”

　　何苏的话说得非常不留情面，就差直说霍斐虚伪了。而霍斐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被呛了这么一句，可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还口，但脸却明显拉了下来。

　　男人真是麻烦的生物。

　　何苏不太情愿地走了。霍斐幽深的眸子看向我，语带不满：“那就是你男朋友？”

　　听起来像在质疑我的眼光。我犹豫了下：“这就比较难说了。遇到了一点事情，还没想好要不要分手。”

　　“不意外。你的恋情每次都这么短暂。”霍斐很嫌弃地看了我一眼：“麻烦下次眼光放高点。”

　　我立刻把伞收了回来。雨丝顺着车窗纷纷扬扬落到他脸上，霍斐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退。

　　车上的挂件被他撞得乱晃，我顺势看过去，觉得形状隐约熟悉，只是夜色太深，没能看清。

　　霍斐伸手过来开车门。我敏锐地退了两步，缓了语气：“开个玩笑，不要当真。”

　　霍斐没好气地说：“你在想什么？”他迈开腿下了车，把我手里的伞和袋子都抢了过去，说：“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我送你上去。”

　　同撑一把伞，他离我太近了。我几乎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可伞又追了过来。

　　霍斐没再说话，可是他的存在感那么强烈。一阵心悸袭来，我不动声色地捂住胸口。

　　不知多久以后，霍斐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态度似乎如常：“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我习惯看天气预报：“下到周四就能停了。”

　　霍斐侧过身看我：“我记得你很喜欢下雨。”

　　潮湿阴冷的感觉挥散不去。我抬起头看夜幕中的雨景，说：“已经不再喜欢了。”

　　……

　　小姨略显苍老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玥玥啊，你好久没打电话过来了。”

　　我抱歉道：“工作太忙了。”平时加完班都九十点钟，他们俩应该早就睡着了。

　　小姨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不过闲不下来，又返聘回原单位上班。她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不知道跟谁说了句“我先走了啊”，音乐声旋即小了下去。

　　我一时有点意外。小姨这样端庄保守的性格，到了年纪也没法拒绝广场舞的诱惑吗？

　　不过也只是一点意外。这是好事，有工作有爱好，空旷的生活就能被填满，不会轻易沉溺在过去的悲伤中。

　　小姨说姨夫最近沉迷钓鱼，冰箱里全是冷冻鱼，前几天刚钓了一条三斤的鲫鱼，要不是她拦着说不方便，差点就让霍斐也一起带过去了。

　　我说：“确实不方便，而且……我不会做。”

　　小姨说：“简单的啦，处理好之后煎一下再煮汤，加盐出锅撒葱花。主要是野生的鲜，霍斐说他妈妈特别爱这一口，要了几条回家，你姨夫都得意死了。”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霍斐身上。小姨说霍斐这次被他爸妈骗去相亲，对方学历好家境好人也好看，两个人意外的还挺聊得来，起码难得加了微信好友，说可以继续发展发展。

　　“老唐可算高兴了，她以前还偷偷问过我霍斐会不会是同性恋，说你在他公司工作离得近，有没有听过什么传闻。我说孩子们年纪小心思不定，霍斐还自己创业当老板，可能单纯没空而已，现在有了事业，想成家不是很简单嘛。”

　　老唐是霍斐的妈妈，也是小姨的同事。猝不及防被灌了一耳朵老板的八卦，我不好表态，只能附和着说：“……是啊。”

　　小姨说：“现在想想，其实你姐姐眼光很好呢。要是当年……唉，算了，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电话的最后，她提到乔毅。说他要结婚了，现在买房差二十万，可能会来找我这个姐姐。

　　我说知道了，谢谢小姨提醒，我会看着办。

　　挂断电话，我起身去了储物室。小小的一间堆满了东西，我从最深处拉出一个琴盒。

　　桃花心木的琴颈握在手中，我垂下头，久违地拨动了吉他弦。

　　十三年前的夏天，升入高中前，我第一次来到南城。南城有宽阔粗壮的法国梧桐，有刺目的阳光和清凉的树荫，有外墙剥落、半新不旧的房子，还有小姨一家人。

　　小姨家的表姐名叫温晴，她自小学钢琴，练琴时纤长手指翻飞如蝶舞，激昂地奏起复杂的练习曲，每日从不间断。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趁初升高的暑假，准备最终的十级考核。

　　温晴小学二年级就开始学琴。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在乡下外婆家的老房子里打起井水，在毒辣的日头下匆匆抹一把脸降温，然后步行二里地，赶去镇子上的小学。

　　弹琴弹累了温晴会撒娇抱怨。小姨会边说：“当初是你自己要学的，不可以半途而废。”一边认真给她切水果。

　　冰镇的水果，放久了还会凝出冰凉的露珠。

　　每当这时她就不说话。伴随着苹果微酸的香气，她两只手落到黑白琴键上，轻松又流畅地弹起另一首动听的曲目，水雾般的眸子半掩，却比练琴时要更认真。

　　小姨有一天偷偷地跟我说，她翻了温晴的日记本，发现女儿暗恋着一个人很多年。

　　吉他弦在指间振动，乐声带着混响撞在心间。熟悉的旋律被不同的乐器演绎，曲调相似，却远没有记忆中那样明快动人。

　　小姨想让我当她的眼线。她说，早恋是不好的，这个年纪学习最重要，姐姐成绩没你那么好，更不能松懈。

　　我说好的。我通常都说好的，因为自从乔毅出生以来，小姨几乎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她会送我辅导书和衣服，会给我寄生日礼物。在父母为了钱想送我去念条件很差的私立中学时，她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把我接到南城念书。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我要知道感恩。

　　硬硬的弦硌疼了指尖，我想起大四毕业那年攒了一点钱，第一次走进吉他教室，见到那个长发披散，穿着黑衣，手指带着薄茧的老师。她让我试课，问我最想学哪首曲子，我看着她水雾般的眸子，一时之间忘记反应，她问了第二遍，我才仓促回答——《晴天》。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胸口沉闷，眼睛干涩，我抱着吉他久久失神。

　　我想知道，温晴弹奏的每一遍，是否都和现在的我一样，在想着曾经暗恋的那个人？

　　她不曾告诉我，暗恋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她曾经得偿所愿？

　　……

　　周三上午，助理通知我去一趟董事长办公室。

　　我到的时候，董事长的上一个议程才刚走完。人事总监走了出来，冲我点了点头，刚喊了一声“乔工”，又被里面的霍斐喊住。

　　“有份简历等下发到你邮箱，”半掩的门后，霍斐后靠在办公椅上，单手撑着额头，垂目道，“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岗位。”

　　人事总监明显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好的，霍总。”

　　我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

　　“霍总。”

　　霍斐抬头看见我，眉头微皱：“这里没别人，不用这么叫我。”

　　我说：“好的，老板。”

　　“……”霍斐示意我坐下，“说正事吧。”

　　上周的市场反馈虽然及时解决，但并不代表错误不曾存在过。新跟随模式这么重要的工作出了差错，霍斐叫我来，是想问我是否有人为因素的失误，又是否需要立个典型，杀鸡儆猴。

　　我双手交叉，想了想说，“这次的事故是多方面的原因，项目排期过紧，组里人手不足，测试覆盖面不够广。你可以怪我没协调好。”

　　霍斐目光沉沉地看我：“你还是要保赵安？”

　　赵安的确是项目的第一负责人。但我说：“还没到这个地步。”

　　因为处理及时，其实没有造成太大损失，我觉得自己还能掌控得住。

　　霍斐不置可否。

　　我有点无奈：“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组长，你问责的时候会去关心谁是实际负责人吗？我会是最先倒霉背锅的那个。所以，其实我是在为自己申辩。”

　　霍斐叹了口气：“你就是太好说话了。有必要找人给公司中层培训一下，都像你这样可不行。”

　　我很好说话吗？霍斐的话说得我有点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

　　在霍斐这种严苛的管理者眼中，我这样的当然算好说话的。

　　“你知道，研发的氛围本来就不一样。”他态度难得松动，我向他承诺：“我会看着处理，给他一点提醒的。”

　　……

　　赵安在我手下的人中算是非常特殊的一位。他比我早了两年进公司，最开始甚至指导过我的工作，后来却因为种种原因，成了我的副手。

　　至于为什么？当然是我升得太快。

　　不同人对此会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觉得是学历使然，硕博的起点毕竟不同；有人觉得是能力和贡献的问题，毕竟我读博的时候就帮承创的新机型优化了几个性能瓶颈；当然也有人认为，以上原因都不重要，因为我是霍斐亲自招进来的高中同学，心腹理所当然升职更快。

　　最后一种猜测其实很好笑，熟悉霍斐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个徇私的人。

　　当年他表弟唐麟大学毕业，唐阿姨让他帮忙安排工作，他让唐麟在测试部干了三个月。结果唐麟工作不认真影响了项目进度，他调查清楚后直接把人发配去了前台。

　　是的，现在承创每个员工进入大楼，都能获得霍总表弟亲切的点头问候。

　　不过……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所谓不徇私，可能只是还没遇上让他徇私的那个人。

　　从霍斐办公室出来，刚好碰上相熟的hr。她病急乱投医地问我，对于食品专业来说，什么叫“合适的岗位”？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