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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借题发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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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暴雨后,天仍是灰蒙蒙的,滴滴答答的屋檐下,有几只麻雀顶着湿漉漉的羽翼再度飞上了枝头。伴着婉转的吟唱,自习课结束了,所有人的心都好似石头落地一般,尘埃落定却又怅然若失。正如那雨水冲刷过的地面,貌似洗涤得干干净净,实际全然不顾堵在下水道口的泥沙,说是干净,倒不如说是把堵添到一块儿去了。
蓝老师说,照他目前的成绩来看,想上任何一所高中都悬乎,所以劝他先把心沉下来,好好学习,争取哪所学校收留,甭管好的坏的,起码有书读。实在不行,去职高学门手艺,不争气至少蒸口馒头,出来饿不死人。
任凭她再怎样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游走两边当和事佬,却奈何不住真相一经传播,同学们就容不下他了,吵着嚷着要让刘臣禹滚出去。一来初中生毕竟不比三岁稚童,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若说无意为之,尚能博取宽宥,可十几岁的人呢,能不小心摔死一只比巴掌还大的鸟吗?况且是一只受伤瘸腿的鸟,趁火打劫,心肠歹毒,未免叫人发怵。二来,刘臣禹本人与同学交心甚少,平日话语不多,除了任人差使,便没有多余的交流,可别提什么推心置腹,促膝长谈之类深入了解的事迹了,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所谓的八拜之交,成日在一起除了找乐子,挥霍时光,捧着些许低俗的笑料寻开心,余下的只有靠诋毁打骂某个共同的对象来寻求团结了,大抵是聊不出什么真切的感情。相处一年下来,兴趣爱好一概不知,三观性情一概不晓,说荒诞吧,天底下荒诞的事见多了,倒也觉得稀松寻常。
王英俊捡它回来,是为看中了它的观赏价值,固然算不得高风亮节,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救治的行为本身挑不出毛病。然而即使用尽全部想象力,恐怕都难以想象,似刘臣禹一般羸弱之辈,一句话抖三抖的怂货,居然能下如此狠手!苹果烂了不可怕,烂苹果刷红油漆,才可怕。试想忽然有一天,谁把油漆弄干净了,看着怎不触目惊心?不信走着瞧,已经有人暗中埋怨人家不该把油漆卸下来了,害得班上不太平。傅海卿坚持认为,比不太平还可怕的明明是粉饰太平。与其说同学们为了驱逐刘臣禹闹得沸沸扬扬,背后的原因是正义感作祟,不如说他们是半夜想起来当初凌辱刘臣禹的事,害怕遭报复!
傅海卿站在教室门口问董越泽怎么看,觉得老师会如何下定夺,董越泽呵呵一笑,道:“别人班的老师我不敢说,蓝老师啊,八成能压下来。”
“蓝老师人太好了,她担忧我们每一个同学的未来,可惜外面不一定领她的情,说不定还利用她的善良,使自己躲过祸事。他们把矛盾点聚焦在刘臣禹身上,想用他的恶行把自己的恶行掩盖过去。此事难就难在,假如他不受到责罚的话,等同于对所有光明磊落、善良敦厚的同学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羞辱了他们。反正不管做到什么地步,不管潜在的危害性有多大,都不必付出代价,该上学照常上学,该回家照样回家,以后,谁还遵纪守法呢?反过来说,若受了责罚,便等同于如了某些人的心愿,让他们彻底高枕无忧了!谁知道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刘臣禹的时候,间接地将他推向绝路的人也站在观众席里喝彩呢?”
“啧啧,向来如此。不必尝试讲逻辑,如果有人比我更坏,那我就是好人呗!不过,打架和杀鸟,真不好说哪个更坏。你别忘了,刘臣禹天天被当沙包出气,两个人打架事大,一群人打架难不成追究到每个人头上吗?哈哈,法不责众,又不是摊大饼,摊得越大饼越薄。你看啦,最后把刘臣禹那小子憋坏了,心里没个好,要我说,把他抓出来折腾一顿顶什么用,无济于事!除非,我们班上的坏种全员人间蒸发了,刘臣禹他就有好日子过咯!”
“他能不能迷途知返,改邪归正,谁敢打包票。我担心蓝老师执意把他保下来,万一今后他控制不住自己,在班上造成什么更大的恐慌,蓝老师担不起责任呐。”
董越泽从傅海卿头顶拂下一根断发,说:“看开点,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你瞧你操心操得,小小年纪有少年白了都。世间本来鱼龙混杂,看得过去看不过去都得好好生活,守住本心别掺和进去,剩下的交给时间。我爷爷说,倔强一点不见得是坏事,降低自己的素质无疑是在否定自己受过的良好的教育,没有必要为了烂人烂事降志辱身。”
“嗐,道理谁不明白呢。”傅海卿一脸苦笑。
“对了,听说你用一颗药丸子当证据,诱使刘臣禹自曝,真的假的?”
“假的,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你当时拿的什么出来啊?”
“哈哈,当然是糖豆啦,我在路边随便捡的。感谢曾春莉给我提供了灵感,若不是无意撞见她的事,我哪里想得到用糖豆来充当药丸?”
董越泽登时流露出爽快的神色,猛地拍了下对面的肩膀:“你小子,兵不厌诈啊。”
喧哗声由远递进,放眼望去,走廊上的人群正在大批量往教室涌动,傅海卿抽空瞄了眼手表,距离上课还剩不到两分钟。蓝老师被簇拥着走在人群的正中央,眼神忧郁,似乎已经有了决断,但好像又没有十分坚定。
同学们手挽手,肩碰肩,叽叽喳喳众说纷纭,一股脑挤进教室窄小的前门,纪律委员整顿好纪律之后,上课铃恰好打响。随即,从刚才起一直沉着脸的蓝老师走上讲台,当堂宣布,将决定权交给全班同学,由大伙投票决定刘臣禹的命运。
作为一个优柔寡断的老师,她做出如此选择并不例外,只不过,谁能预料到事情竟发展成这样的局面呢?班上的同学显然也有不少犹豫不决的,蓝老师话音刚落,他们立马开始互相琢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企图从周围人的眼神中读懂他们的想法,为自己等会的抉择铺垫信心。千万别以为他们没有主见,实际上,他们不是在期待着得到客观的建议,而是期待从别人的口中得到肯定的回复,才好在投票环节心安理得的投出自己的一票。
傅海卿用胳膊肘碰了碰董越泽,说:“票已经发下来了,你投什么?红色是点到为止,黑色是盘根究底。”
“指望坏种良心发现,不如指望我复活秦始皇,我必投黑色!”董越泽说话的声音激起了部分周围人的注意,但他完全不在意,依旧自顾自高声说着。
赶在下课前,班委们将投票结果整理出来了,果真不出意料,黑色多于红色,看起来刘臣禹注定凶多吉少。尽管蓝老师一再强调以团结友爱的心对待同学,可惜现实比道理复杂得多,人心里自有不肯浮于表面的计较,岂能由几句话撼动。那些投黑色的人,也不见得真正怜悯万物而嫉恶如仇,倒是投票背后影射出的千丝万缕不纯粹的态度,将投票甚至事件本身变得滑稽可笑。
向嘉兴不动声色地宣布完结果,站在台下的蓝老师瞬间僵住了,仿佛忘却了如何呼吸,任由身子梭下来,落在同学事先准备的椅子上。纵观全场,单纯害怕的女同学,暗藏私心的男同学,事不关己蒙眼乱投的局外人,面容纷纷露出如同作了恶人一般的愧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后来,她该是抱着怎样五味杂陈的念头走完去往教务处的漫长的路啊。什么弃车保帅断臂求生,最好连假设都不要有,一个见不得牺牲的大家长,总想一碗水端平却洒了一地的笨拙的长辈,今天,终于被她的孩子们推着,去做了身不由己的事。
此事递交后,按照既定的程序走流程,不多时便给予了答复。原以为此事闹了许久,总该有个严肃的收尾,未曾料及上面对蓝老师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尤其当他们听说蓝老师甚至组织了全班投票的事,鼻梁上的有色眼镜更是大大加深。区区一只不明来路的鸟死了,又不是什么珍稀动物,用得着报上来浪费时间吗?一帮胆小如鼠的饭桶,成天吃饱了没事干,除了会用今天死鸟明天死人之类危言耸听的话来唬人,就是神经兮兮的到处哭诉哪个对不起她。身为老师不懂得自己拿主意,居然听一群小孩儿的话,还视如己出,但凡学着点当机立断,谁敢说个不字?
那该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一,语文课却不知道怎么换了孔老师来,起初他们心想不过又是一次简单的代课,谁知道蓝老师竟留下一封辞呈,不告而别!刘臣禹写的检讨书,刚送进教务处便被扔进了垃圾桶,此事就此作罢。他深知自己害了蓝老师,从此发奋学习,可惜碍于基础太差,最终没能得个好成绩。
董越泽半是安慰别人,半是安慰自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放宽心吧,蓝老师不做老师也好,说不定闷声干大事去了。”
孔老师在学校里一向深受重用,她是家长们最喜欢的类型,是公认心狠手辣的魔头,抓成绩抓纪律抓恋爱,就是不抓学生心理,把她调到班上来,足以见得学校对整顿初二六班班风的重视。她一上台,便指明要向嘉兴继续担任班长,过去倚仗蓝老师的宠爱耀武扬威的她,现如今也只好小心翼翼赔着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日子。生怕差事当不好,第一个遭殃。风水轮流转,从前视班长一职为宝座的人,此时竟恨不得自己丢了班长的位置,坐在下头图个清闲。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二把火当然不可避免地烧到了剩下的同学身上,孔老师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调整了座位,她若随机调整还好,偏偏针对性极强,真正做到人人不满,怨气冲天。许亦燃被安排到了邹涛旁边,因为邹涛喜欢上课与人说小话,而许亦燃性格内向不爱讲话,为了班上的纪律着想,把最爱说话的和最不爱说话的安排在一起做同桌是理所当然的。真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乍听之下连连称是,细细想来毫无道理。“教室不过四十见方的地儿,有的是人可以讲话,前桌后桌斜桌,难道非要和同桌说话吗?”董越泽如是说。不止如此,还把优等生安到差等生旁边坐,本意是让优等生带着差等生学习,以为差等生会感激涕零,现实却是枉费工夫,害优等生闹情绪,跟着不愿学了。
再说第三把火,烧得别提有多难看了。她在期中家长会上声称离异家庭教育不好孩子,点名批评了包括傅海卿在内的几位本学期成绩下降的同学,随后公开炫耀自己的钻戒,把几位家长气得脸绿,却碍于她班主任的面子不敢声张,硬生生憋了一肚子气回去。
记得时间飞快,他们在忍气吞声中过完了一整年,无论事后怎样榨干脑汁用力回想,似乎都没有太多欢快的记忆。有的只是夏天汗液顺着脖子淌,一点一滴掉在作业本上,画出灰色的圆圈,课本和练习册堆成高高的小山埋没了小小的脑袋。课间的走廊上,处处林立着争分夺秒背诵单词的同学,有人猜测,他们兴许是在虔诚地学习某种神秘的咒语吧,低沉沉的,嗡嗡响,持续不断,叫人一时分不清蚊子和英语究竟哪个更惹人烦。
“好啦,我想下去打球,等会儿见。”傅海卿瞄准时机见缝插针,篮球抱在怀里,弯腰一个悄无声息的冲刺,成功在“魔法师们”的掩护下,顺利经过孔老师的办公室。“呼,很好,没有被发现。让孔老师知道,定要挨批评。我们走吧。”
董越泽早早等候在楼梯口,惯例先调侃他两句:“你啊,就是赶不上趟儿!以前初一那会儿,蓝老师不怎么管课间休息,我一天劝说你三次,你呢,是坚定不动摇,绝不跟我一起打篮球。现在换孔老师上任,你倒想起打篮球了。”
“运动运动嘛,成天坐着屁股痛。说实话,其实我更喜欢足球,可惜学校没有足球队,没人陪我玩儿啊。”
下楼的过程中,董越泽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将来想干什么?”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他把话原封原样问了回去。
“我老爸希望我当个律师,因为他年轻时的梦想就是当律师。”
“是吗。”
“我觉得你才应该当律师!”董越泽抓了两下脑袋,“你上上星期三在辩论赛上的表现太好了,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给对面哽得屁都放不出来一个。而且你的样子很沉稳,不像我,你的委托人光看脸就会非常信任你,哎,真不知道我老爹怎么想的。”
“哈哈,律师的话我暂时没考虑。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参加选拔赛,你身体条件好,如果被选入球队,成为运动员很有前途啊,没被选中的话,可以尝试往球队经理的方向发展,至少和你喜欢的领域相关,保不齐将来有机会和各路知名球星接触呢!”
董越泽挥挥手,说:“算了吧,我没那么大能耐。他们批评我没有野心,不求上进,自甘落后,可笑,我凭什么为他们的评价而活?历史上像明熹宗朱由校、北宋宋徽宗、南唐后主李煜等人,做皇帝做得一塌糊涂,尚且有我这样的人加以赞赏,那么我相信,我死后,世上定有人欣赏我吧。你呢,老傅?”
“哎,”傅海卿轻声叹道,“我喜欢画画,但是没什么天赋,不知道应不应该坚持下去。”
“你的画啊,画得挺好的,不过我总感觉没什么灵魂。”他们走出教学楼,当天凉风习习,没什么太阳,篮球在地上灵巧地弹来弹去。“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淡淡的,灰灰的,没有生机,但也不坏。”
“听说,沈怜婕、顾晚照和周祁矜,准备和几个其他班的同学组成乐队,参加海选。周祁矜负责唱歌,顾晚照玩电吉他,沈怜婕……不确定,貌似她会跳爵士舞,不过乐队需要跳舞的吗?我还记得苏琮尧喜欢街舞,以前他和沈怜婕偶尔会交流舞蹈上的话题,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
“她们爱搞那些潮的,”董越泽说,“我是土狗,我听不懂她们的艺术。亦燃跟我说,她想当心理咨询师,这个我大概懂点,就是人心理出问题了,给人作开导疏解的职业,对吧?”
“咨询师的话……她面相富有亲和力,又擅长共情,貌似很合适。但我听说咨询师的工作就像充当树洞,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倒太多垃圾会受不了的吧。为什么不是作家呢?难道她不打算继续写作了?”
“还不是因为她妈妈特别反对她写作,她才提出了第二个选项的,结果她妈妈照样反对,说那是天天陪神经病的工作。她想说服她妈妈,说心理问题像感冒一样,每个人都可能感冒,得了感冒当然要寻医问诊,休息康复,家人陪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依我看,现在啊,她多半和我们一样摇摆不定,不知道什么能做,也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
“你说得太对了,即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后倒也未必能施行,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傅海卿迷茫地抬起头,灰蓝色的天空映入他的眼眸,操场平静得好似一片荒芜的草原。
“这才哪到哪啊,还有呢!你看咱们田哥啊,是根搞田径的好苗子对吧?他爸妈啊,眼巴巴地盼着他能在体育运动上做出一番大事业,最好成为家喻户晓的体育明星,让他们脸上沾光!可他自己呢?心里压根没野心,他不喜欢跑步,也不讨厌跑步,两条腿对他来说就是个谋生的工具。偏偏他家里头不富裕,加上有几个混得不错的表亲,他爸妈一直觉得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好不容易有了他,他又争气,你说,他怎么好意思为了自己八字没一撇的爱好去辜负他们的期望?天赋异禀是好事,但天赋没点在喜欢的领域,有时也怪让人头疼。”
“我知道,但比起天赋不在兴趣上,没有天赋才最可悲吧。”
董越泽笑了,说:“谁说得准你有没有天赋?我瞧,学校是培养庸才的地方。管你什么天赋,成绩不好通通不作数。兴许庸庸碌碌到了十八岁,才知道天赋已经消失,追悔莫及。”
“庸才啊,我何尝不是个庸才呢?我早知道,我不应该妄想追逐我所谓的梦想,而是乖乖去继承父亲的职业。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正是如此?哎!老天啊,你要么让我做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十几岁手握数不清的成就,作为代价,我情愿在二十五岁英年早逝,引来全世界的悲叹和悼念;要么我宁愿不来世上,无所作为有一日度一日地活着,直到八十岁于家中去世,无人问津,有什么意思?世上有才之士多如璀璨的繁星,添我一个又怎么了?”
“我的妈耶,老傅,你平时不声不响的,连我有时都怀疑,为什么别人个个心浮气躁,偏你不慕功名。今天瞧你郁郁不得志的样,我去,原来你真有追名逐利的欲望啊,我差点以为你已经与世无争到了山间高士的境界呢!哈哈哈,其实人吃五谷杂粮哪有免俗的?下次记得像今天一样掷地有声地说出来,心里就快活多了嘛不是!行了,别纳闷了,时间不多,好不容易下来一趟,赶紧动手吧。”说罢,董越泽往傅海卿背上锤了一记。
“我不想打球了,我想回去画画。”
“啊?你干嘛突然反悔啊!”
傅海卿将球扔给他,背上画板和颜料独自爬上教学楼最顶层,为了防止出意外,通往天台的楼梯经年累月地锁着,蒙受灰尘的洗礼,但对有心之人来说,偷偷撬开它并非难事。他端来一只没人要的坐凳,三下五除二摆好画具,对着空白的画布暗自下定决心,若不成,便是此生最后一张画。今后,绝不心存妄想,绝不沾染美术分毫。抬起画笔,心里却又不甘,倘若失败了,自己真能愿赌服输吗?于是他赌气般挥霍着廉价的颜料,一笔一笔潦草地发泄着心中的不忿。他不再将灵光一现的瞬间视若珍宝,更疏于展现那细致入微的工匠精神,一反常态简单粗暴地调色上色,任由飞溅的泥点肆无忌惮地沾染洁净的校服。
他万不曾想过,终有一日竟在此情此景下愤然摒弃了,原以为永远不会摒弃的,现今看来却实乃自以为是的精雕细琢。即使严谨到近乎苛刻又如何,究其本质,不过是始终不得其法的门外汉自作聪明罢了!他蹑手蹑脚地,将他奉为瑰宝的艺术品亲自捧上神坛,面带十分的崇敬,甚至胆怯地观察神坛上面的动静,期待它孕育出怎样超凡脱俗的花朵,然而——呕心沥血到头来过犹不及的,是使他浮想联翩幻视彩绘玻璃窗变幻色彩的,不被一颗颗盛满爱与美的果实的心所感受的污染环境之废料。清脆的玻璃应声破碎,顷刻间必然化为一缕青烟缭绕,大梦初醒,秋风萧瑟万籁俱寂,惟遗无尽的失落与空虚。倒不如打一开始作了柴火焚烧殆尽,送它痛痛快快了此残生。
湛蓝的澄明的天空,他一向珍视、以为美得移不开眼的天空,映照不出层次,映照不出光华,甚至映照不出任何该有的希冀。灰蒙蒙的云悄然蔓延天际,使他只能呆呆的坐在阴影里,不知疲倦地仰着脑袋,翘首盼望着什么出现,时间点滴流逝,脖颈酸痛亦无知无觉。
没有雨,没有风,保守的灰色将视野长长久久地占据,对应干燥乏善可陈的大地,揉碎了所有希望一般,寡淡无味。良久,迎来比风声轻和短的叹息,他起身扭了扭脖子,随即在画布上自欺欺人地铺满温柔忧郁的蓝。之后重新陷入踌躇,等待黏稠的颜料渐渐干透,下一笔应当落在何处?
他想,我定是个痴呆,一个幻想自己拥有美好才华的痴呆!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解开了误会,实际上我从未拥有一片天空。
最后的最后,他的画面涂满了灰黑色,所有的楼房、街道、树木、以及漂浮的看不见的空气,全被覆盖在浓重的灰黑下面,无一幸免。他思索良久,不知道如何处理,毕竟没有人会接受一幅丑陋的赠礼,于是,他扔掉了画。他心心念念的大同世界,就这样被压抑的乌云湮没,变得暗无天日。